当然,这倏忽而逝的光亮与色彩,对早就习惯置身黑暗的人来说,就像习惯昼短夜长那样,并无很大的影响。他照样能凭鸟兽天生良好的感知和敏于常人的听力去判断自己身周的事物,从而决定该如何行进。
早先在那晴初客栈,他已问出神医姑娘的下落,自然也不会多等,便转头往洛府去了。说来也怪,这座百年古城中生活的,大多竟为外乡人,且对中原来的客人甚是欢迎,全无排除异己的迹象。所以当月琢说明要找之人的特征时,竟有好些个人称自己对她印象深刻,并为他详细指点了临岚的去向……
接下来的事,大抵不用详叙。月琢到了洛府后,不欲在外干等,便想了个装神弄鬼的法子来引起府内人的注意——一来是想让他本就要见的小神医有所惊觉,早些看穿这洛府气氛怪谲,不应逗留;二来,则是传达他个人欲请见城主的意愿了。
这一路寻访走来,城里流传的异闻因何产生,僭灵城的本质究竟为何,能逃过他千年来对世事一向敏锐的知觉?他虽不喜多管闲事,也不愿难得“重操旧业”就一举败坏了他鹄族巫师的名声,但见当时情形,确实没有比觍着脸去招摇撞骗更为简捷有效的办法。
于是在这百年安逸无甚波澜的僭灵城,在这不算特殊也并不平常的一天,若有人偶然从城主家门前路过,便会惊奇地看到一个面相气度皆俊雅不凡的男子,身着破落青褐褂,手执五尺玄灵杖,而竟在洛家大宅前颠倒乱步,飘荡之形胜似个醉酒的无常鬼;不仅如此,更有听不清是念咒还是喊话的咕叨混语,从他沉闷的喉中酝酿而出,被他喋喋反复,不辞不休,其大致意思是:
“死生终须有,幻者莫强求。古城虽犹在,勉力事难为!”
别说身居城主之位的洛永离,哪怕换成是居住于此的平凡百姓,想必听来这种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更别提他洛永离原是僭灵城的创造者,城镇中的一花一叶,一屋一舍,可都是他的心血啊!他如何能容忍得了别人随便诋毁?!
一念及此,洛永离怒气上涌,一双修白的手被攥得骨节高突,脸色也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玄林卫听令——立刻把他赶出僭灵城!绝不容许他在我的地界上再出现!”
他想也没想便脱口命令下属道,语声高亢近乎怒吼。一旁静坐的临岚见他刚才还温谦的态度霍然转变,也是被猛地一吓,花容微颤,心底暗暗惊异。
“是,城主!”
玄衣人领命而退,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洛永离虽还坐定,却已经心乱如麻,默然细思仍觉不妥,速又唤来另一玄衣侍卫,低低耳语几句,才放他前去执行新的命令。
等交待完所有重要事务,他方得转头顾及犹为座上之宾的临岚,欲与其俯首告罪时,那通人情、懂事理的姑娘却早站起了身,面露理解之色,就待寻个空儿同自己婉言道一声“告辞”!
“不好意思了,云姑娘……今天是我招待不周,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改日你若有暇,还望赏脸到闻弦居小啜几杯,在下定当与你细谈!”
惊怒之余,洛永离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遂不忘恢复和颜,将那该有的客套话说完,也好有始有终,为自己挽回个颜面。事已至此,临岚亦知其难处,救人一事至少已有着落,就客随主便,颔首答应了他。
离了洛府走上主街,原先看热闹的人均已散去,临近晌午的街上正是不拥不堵,一片豁然。
白日的云光慵懒写意,照落在临岚身前,铺映出那一双素兰绣履踏过的石子路面,便如有一对白莲迎着波光轻盈绽放,依稀又翩动在一袭水绿长裙所营造的湖光山色里。她外罩一件轻灰绣罗衫,内里仅以雪白单衣作衬,清朴无华,贴身裹住了那一对丰润婉转的胸房,亦是有说不尽道不明的诱人隐韵。
这一抹出尘绝色,远观者或许无心捕捉,但若走近看时,却又不能不为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清冽之气而屏息。这座城中街头巷尾往来之人,肤色都呈现一种健康朴拙的铜黄色,倒衬得她这么个皓腕玉颈的人有些突兀了——像是一只裹在俗世布衣里的瓷偶,是自然艺术家一气呵成的绝妙刻品,凝聚了人世间最决烈之美与最刻骨的柔情,巧夺天工,却又浑然天成。
怎么说如临岚这般韶华与丰采,出现在古韵绵长的僭灵城里,当是何等惊艳绝俗的美景!可不料便在下一刻,在那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惊现的一幕,竟将这份足以引人驻足观赏的宁谧给生生破坏了——
一群身穿墨纹玄衫的人持刀匆匆而过,雷厉风行地跟于一人之后;那人手无寸铁,显然对这僭灵城的分布不甚熟稔,只顾在四通八达的街道间奔走,看似没有那么地慌乱无措,其实已是穷途末路。
须臾,眼看那人就要被他们追赶进一处三面围墙的死巷子里,却见晴空之下倏然有一束绚耀紫光明烈绽开,状如一朵盛放的巨大紫莲,瞬间便令午后疏淡的日光哑然失色。那人不见了踪影。或者说,自他孤身闯入巷口的一刹那,众人亦只觉视野里一场覆天灭地的昏黑席卷而过,那条死巷中,便再无人迹可寻……
“晦气!”
自打出了那诡谲之城后,月琢第一反应却是回头轻斥这一句。且不说他好意提醒人家而不被领情,就连他本身最初的目的,也未尽达到。此间落荒而走,没见着神医姑娘一面倒也罢了,自己却还惹了不小的麻烦——看那些黑衣人对他穷追不舍的架势,未必就只想把他赶出僭灵城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亦为可疑,且与他入城前的猜想不谋而合,即是那轻纱薄云般笼于城外却不影响城内视觉的虚白雾气。
这层若有若无的雾气,实乃围护僭灵城的结界之一,以其虚无表象来掩藏实质的用途,让人联想不到它才是阻碍来人跨出僭灵城地界的一道首要屏障。简言之,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进入此城,但若要从此出去,无特殊媒介的话,那就必须有比这结界之力更强大的力量方能冒险一试。
那时月琢已事先封住一身浩瀚仙力,所剩灵气与凡人无差,一个时辰后才能自行复原;情急之下遂以日光为引,将这少许灵力聚集点燃,让自己幻出一瞬的原形而冲破结界,逃离僭灵城。
可他也并没有因此完全脱险。那群玄衣人既奉了城主之命,则必会将他追杀到底。僭灵城外草木葱茏,却不易藏身,况且他最末的灵力也已当作燃料燃尽,后续火力无可烧之底物,便直接吞噬了他现有的精气神,令他顷刻间伤尽内外。莫说继续逃亡,就算让他再稍略迈出一步,都已无比艰难!
“唉,身为神族又怎样?偶尔也会失策……”
月琢回首向那隐匿烟霭的僭灵城喃喃笑说一句,却竟不动声色地原地蹲下,双手交叠于肩前,默声召出那根颀长精丽的法杖来;法杖凌空飞速旋转,撒落无数幻砂般细碎的灵力紫晶,在他头顶飘飘坠坠,如叶纷雪舞,又若一场无由而下的绮璨流星雨。
紫晶纷然翩落之际,灵力之精华便融入他蜷曲如睡的身躯,立时化开并生出一团奇异的缃白光影,恰似月中浮起一层清烟明岚,缥缈微薄,却能将他短时之内无法移动的身子浑然覆盖。待到那十数个玄林卫急急赶来,焦虑无措地在这一带溪林间来回查探时,他已像在翠树暖云间蒸发的露气,让他们竟也遍寻不得!
再说临岚。自从她离开洛府,在意之事未能有一个确切及时的解决之法,甚至还碰上更加离奇扑朔之事,整个人便难免会有点闷闷不乐。而在这当口,又遇一群极似洛永离手下玄林卫的人如此气势汹汹地追赶一无辜法师,行动间颇有要将其击杀之意,她便倏然想通了之前在洛家大厅时城主的一系列反常举动!
那人是谁……为何洛永离决意杀他?
此念一出,临岚亦不由感到心寒,双脚似也不能抑止般,飞快向城外奔去。那人的性命着实堪忧,而她自己心上所纠结的疑团,也须要一个切实的解答了。
因为这,终究还关乎着她师父的命运……
“快!分头去找,城主说务必不留活口!!”
巫凰山谷里古木成荫,由内而外发散着浓郁的青墨之色,连接着外围一望无际的寂白雪峰,仿是在那一方冰清玉洁的宣纸上滴下一朵娈婉墨花,花开宛转,蔓延数十里。那些个黑衣人到了城外树林,自然也要稍作变通。
据城主相告,此人法力平庸至极,内在修为却深不可测,就好比明珠蒙尘,即便曾光流华焕,却无以一展风采。故此,玄林卫的头领才敢放出话来,让大家分头行动,一旦有人遇上,无须向同伴求援,独自亦可杀之。
然而,他们谁也没料到,月琢纵无仙力护持,也能借助乌星杖中蕴蓄的星碎灵力以结合鸟类最擅长利用的风的气息,将自己完好地隐藏起来。而他在此后几个时辰的自我愈伤期间,都不会再现露真形。
一段时间过后。
“怎么会呢……难不成真见鬼了?”
侍卫头领辗转搜寻无果,在溪边一处灌木丛间停下。一绺不起眼的青褐布条挂在身旁带刺的弯枝上,他知道是那瞎子巫师遗落的,内心却无过多的惊喜,只慢吞吞地伸出两指去将它挑来。
“……城主的幻灵法阵滴水不漏,这也能被他逃掉?”玄衣头领愤愤丢下布条,心存怀疑但仍不敢相信。可这附近无论山石林木,他都已前前后后翻了个遍,除了这块并无甚价值的破布衣条,确没有半点与那人相关的其他线索。
“莫非,不是凡俗之人?”“得先回去禀告城主!”
他一声令下,重又召集起同伴,互相问询过后,皆是一无所获,便待回城去向洛永离复命。
此际天光黯淡,白日低垂,树荫里云深雾暗,俨然已近黄昏。
“去芷梦等我。”
这是陆无鉴被推入虚空前,听见洛永离匆匆对自己说的。等到眼前幻彩缤纷的混沌光团经历了如白云苍狗般的瞬息万变,又变成点线面分明的真切物象,陆无鉴才恍然觉悟,自己已被洛城主利用“芷梦”特有的法术效应给传送了来。
这儿虽无真实栽种的花草树木,却不若兰室孤寂清寒,而像是人间明媚柔暖的春天般,弥漫着田田生机。这里,就是闻弦居地下一层,相对阴面“兰室”而存在的阳面“芷梦”了。
芷梦整体属阳,内里却有黑白对立的两面,其分布之貌,大致就像人们常说的阴阳鱼太极图。略为不同的是,它的黑白两面之间仍有一带隔阂,似一条无形巨臂潜入深海,挽住并分开了两边狂澜,乍见若无,然固若金汤,不可或缺。所以又像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为来访者留出一条中立之路,使其心神免受两侧灵力的干扰——陆无鉴此番被传送来,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这条沉静肃穆的空道上。
洛兄那么紧张,应是云姑娘来了吧?不……她现在,该叫“临岚”才对。
孤身来到这个世界,失却爱人,百年畸零,他可以和别人都没有什么交情,也一定不想与云姑娘为敌。
但愿洛兄能顺利将她说服……
百无聊赖间,陆无鉴索性盘膝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本意外拾得的发旧的手记,细细翻看。而他尚且不知,洛永离苦心等候的机缘,早因另一人的意外搅局而永不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