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巫凰山顶火树漫摇,烟光笼月,更衬得四野寂寂。
临岚只顾与雪奴相谈甚欢,全然没有在意断崖另一边的谈话内容。
云崖坐下后,并不急着开口,却将最后一只烤得半熟的鲜果搁在月琢面前的火堆上,任其被窜动的火苗温情舔舐。
“怎么称呼?”他问。
“公冶月琢。”他答。
“年岁几何?”云崖又问。
“一千一百出头,确切多少记不清了。”月琢抚了抚腰间垂挂的双色玉佩,补充道,“我族每隔一百年,就会有一枚修为玉佩凝成,到那时才知。”
“家中可有长辈、手足?”云崖不管不顾,继续追问。
“父母早亡,有一个姑姑,没有手足。”月琢认真答完,微感不妙,适时截住了话头,反问,“有何不妥?”
云崖方才一笑,坦诚表态:“凤凰一族大多生活在上古时期,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所景仰的前辈。”他意有所指,但不卑不亢,“当今世界,却是少见。”
月琢心念一动,探了探云崖周身的灵气,饶有兴味地评价:“阁下非人非妖,修为散尽,怕不是真身已毁,不得已变成这般模样?”
“啧……”云崖叹服,“你真是慧眼如炬——哦不,眼盲而心不盲。”
“谬赞了。”月琢心不在焉地拨了拨烤得金黄的果子,食欲索然,“你有什么话就直问吧,不必拐弯抹角。”
云崖坐直了身子,盯着紫衫男子,严肃道:“你和临岚,什么情况?”
“……”
其实在山下偶遇云崖时,月琢就莫名地预感到自己会被这么审问,但真到了此时,还是慌乱得憋不出一句正经话来。
他知道自己越是不答,越是有鬼,只好模棱两可地说:“下午发生了一些误会……我怕她不再信任我了。”
云崖不依不饶:“她没你说得那么小气。到底是什么事?”
月琢向他投去空涣的目光,令人看来竟有些幽怨:“我之前没告诉她,这个法阵做成后,可能会对她造成生命威胁——”
感知到云崖满含惊异的怒视,月琢快速把话说完:“但绝非全无生机。”
云崖沉默稍久,忽问:“你是不是已有破局之法?”
月琢不动声色,轻点下颌。
云崖自觉凑近了些,听他用禽类特有的密语和盘托出后,低声确认:“有几成把握?”
“我没试过……不到当日,无人得知。”月琢诚实道,“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
云崖再度沉默。有顷,他忽地抚胸,向月琢行了特殊的一礼:“抱歉,我是她的师父,私心里肯定更希望她平安无事,但……我也要向你表示真切的敬意。”
“不……是我该谢谢你。”月琢赶忙抬手制止,“若非你提前将她唤醒,我恐怕还要再等百年,方能与如此鲜活的她相遇。”
云崖打量着这位平易近人的神族男子,笑问:“你真喜欢她?”
第二次被人当面揭破心事,月琢的反应已不是紧张和羞赧,而是深深的无力和悲哀:“生死未定,我没资格说‘喜欢’二字。”
“但你不能否认自己的真心。”云崖自己也无多少经验,但却像模像样地开解他道,“她心地纯善,对许多事物的看法都未带有世俗的眼光。三年前,她就与我说过,人生而有情,这并不可耻,除非你遮遮掩掩不敢直面。”
月琢听得一愣,忽而醒悟过来:“你这是在变相地骂我啊。”
“哈哈,我可没有。”云崖大笑,却听临岚那边亦传来一串畅快的笑语,甚是意外,不觉频频回首相顾,“那你可知,她怎么想?”
月琢循声抬眸,目中依旧空茫,仿若轻纱蒙面,唯余一片模糊的光影。
“……我不确定。”
不远处,临岚声音雀跃,清灵悦耳,不知不觉已在月琢的心镜里描摹出了她美丽率性的身影。
“她也许,比你我想得都要豁达。”云崖总结道。
月琢微笑颔首:“……是我狭隘了。”
聊了半天,云崖口干舌燥,忍不住啃了一口略微发凉的果子,仍觉甜润爽脆,解渴舒心。一番细嚼慢咽后,他从容道:“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但愿……她的一腔真诚,没有错付。”
“月琢——”垂眸凝想间,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倏然唤了一声紫衫男子的名字,令他心尖一颤,“我们打算再去一趟石林。”
月琢恍然回神,只听她面向云崖,又道:“师父也一起去。”
这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颇有一种“你爱来不来”的意味。他若不去,岂不是要独自在这吹风?
月琢应声站起:“走吧,同去。”
荒野之上,银月如钩,微微照亮了苍白大地。
一行人跟随月琢踏入“扶源”阵眼的法术光圈之内,两眼一睁一闭,便由法阵效应轻松传送到了石林。
再睁眼时,预想中的青灰色调并未扑入视野。临岚稍一定神,便即踏出了土灵位点的法术光圈,喃喃惊呼:
“金色鸢尾……师父,这是?!”
原本贫瘠的土地上,竟然凭空生长出一丛丛柔光闪耀的金色幻花,遍布于奇石与雪松的空隙里,迎风摇曳,鲜亮夺目,更有星子般绮丽而晶莹的花粉不断飘落,融入并滋润了干裂的山岩。
而这整片石林的中心上空,是两盏灿金的魂灯回旋飞舞,不灭不休。
“荼月……”
见到此景的云崖更是惊诧,不由自主地迈出几步,俯身轻抚那柔软虚无的花瓣,如同触摸着爱人的脸颊。
“荼月的原身,便是这样的金色鸢尾。她所修炼的灵脉,也属土系。”
对云崖来说,这情景似曾相识,又历历在目。
百余年前的某个月圆之夜,仙月山中曾出现过一片同样的金色花海——那是荼月的初生之地,也是他与她结缘之地。
没承想,时过境迁,寂静了百年的鸢尾花灵又一次尽情绽放,魂归花海,灵游天地。也算是,死得其所。
“荼月,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云崖褪下玄色斗篷的兜帽,仰面望着石林上空的两盏魂灯,由衷地感叹,却无一丝悲伤。
“此生……终归是我负你,来日若有缘相见于九泉之下……”他想了想,又低头苦笑,“不,还是不要了。你不恨我,就已足够。”
倏而,魂灯清啸,明光大亮。满地鸢尾随风吟唱,扬起无数璀璨金粉,恰似鸣沙吹雪,声声碎玉,又若花雨浸月,绵绵醉人。
四人置身于此,无不如沐春风。心中所有的疑团,也已烟消云散。
月琢默默上前,向着飘在高空的魂灯微一倾身,行礼致意,而后回身道:
“大阵的通道之所以毫无预兆地打开,是因为临岚解缚了荼月的双魂。而这土灵之魂又被我事先布下但未激活的土灵位点所吸引,飘入了阵中,补足了灵力,致使阵成——”
他顿了一顿,复向临岚低首:“无论如何,谢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临岚吃了一惊,退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尴尬地摆摆手:“别别别……我可受不起。”
高高在上的神族也会突然变得这么客气?好不习惯。
她一边腹诽,一边解下月琢留给她御寒的华袍,双手递出:“还你,我不冷。”
月琢神色微异,但当着他人的面,只得接过。两人的手指在这衣袍的掩护下轻轻交叠,悄然飞掠。
她的手……是实体,而且很温暖。
临岚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大概是由于主动施法分离出了异己之魂,而非等待灵体崩坏、身殒魂消,又被雪奴及时带回了凤凰树下疗养,这才保留了作为“临岚”的意识和灵体。
她所遗失的,应该只有关于荼月生前的那部分记忆,本不属于她的记忆。
已经很好了……月琢庆幸地想。
“岚姐姐,”雪奴在一旁看得分明,便扯了扯临岚的衣摆,打破这微妙的气氛,提议道,“你灵体初愈,仍需休养……我们回去吧。”
四人正要迈回土灵位点的法术光圈之内,忽闻山下一阵异动,便见幽暗天幕垂落的方向,一柱苍灰灵光冲天而起,逆风而行,直奔众人头顶的银月。
“洛永离?!”临岚率先惊道,“他又作什么妖?”
那灵光去势猛烈而迫切,似蛟龙腾蛇,御风狂舞,并非向往明月,而是为了攫取皎洁月光的力量。
一时间,寂月悲鸣,大地震颤。四人虽立于雪山高地,亦觉灵气激荡、尘沙扑面。
灵光汲月之后,倏忽凝滞了一瞬,继而四散迸溅形成一道道细碎的流星,密密匝匝地降落于僭灵城上。
那些流星飞逝而过的亮痕,不及完全泯灭,转眼又联结成网,自动相织,将那座日渐式微的南疆小城笼罩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以天地灵力封锁了僭灵城,任何人不得进出。”月琢凝神细听灵力流动的声响,眉头渐拧,“雪奴不再寄身其中,逝者之躯必会腐坏。洛永离想要保住夫人,必然借助幻阵之力。山下的百姓……有危险了。”
临岚猛地抓住月琢的袍袖,凛声道:“你我合力,再开启一次大阵的通道,不能让洛永离滥取凡人的生魂!”
“楹儿……”云崖急切地叫道,似要阻止,却被临岚一个眼神慑服。
“可以,我们一起。”月琢算了算时辰,慎重道,“现在仍是水时,须得在霜洞开启通道,方可去往城南问芳亭。僭灵城结界初成,应当有隙可寻,我们这便出发。”
雪奴听后,自告奋勇:“公子,那我也——”
“你别去了。”月琢疾声打断了她的话,容色微缓,歉然道,“南疆一行……本不该让你屡屡赴险。此事有我与临岚二人足矣。”
“可是……”雪奴还想争辩几句,却无从说起。
“阿雪,你安心休息吧。”临岚拍了拍冰雪仙灵的肩,朗然一笑,又对云崖保证,“这一切,就快结束了……最多不过两日。”
“务必保重。”云崖深知多说无益,只能如此嘱咐。
雪奴亦不甘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走进一个新的法术光圈,遽然远去。
临岚,你怕么?
穿越幻阵裂隙的时候,月琢捏紧了女子的细腕,无声询问。
而她仅是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便与他反手相握,消解了千言万语。
若有人将死于城破、死于家亡,我宁愿苍天眼盲,让劫数尽皆降于我身,以抵万民。
善始善终,虽死不悔。
白光开闭间,颓然低伏的僭灵城发出一阵痉挛似的耸动,像一只隐身于暗夜的巨兽倏地弓起了脊背,又盘踞而坐。
丑时初。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万籁俱寂的幻术之城中,有一男一女突破了天地灵力结成的屏障,徐徐歇落在一座六角凉亭的屋顶上,默契无语。
“缃儿!”临岚纵身跃下凉亭,朝内呼唤,却不见半点人影灯影,“……人呢?”
她转头四顾,正要找寻月琢,却也不见他半分踪迹。
怎么回事?临岚心道,复又观察起这座阒静的黑白城池,思维飞速转动:我这是进入了“芷梦”?
她谨慎地向凉亭外走出几步,确信自己并未因为光线之差而错认此处,索性沉下心来,思考相应的对策。
幻阵依赖于她所放出的灵血持续运转了这些天,虽有一定的损耗,但绝无必要再从外界借力。
洛永离引来月光灵力注入幻阵,无非是穷途末路者的抵死挣扎,与百年前初建城时,肆意夺取凤凰树灵力之举并无不同;而这封城的星光结界,则与过去被讹传为“仙气”的乳白雾气相似。
而今他将此路走绝,想来是准备与夫人、与城内百姓同归于尽了——不似百年前,他亲手覆灭了那支害死玖音的异国驻边军,作为幻阵的最初养料;这一场盛大的生祭,也包含他自己。
之所以一开始不引月光灵力入阵,大约是考虑到日月更替、月有盈亏,灵力强度不够稳定,无法持续供能吧。
四更时分,是凡人睡眠最深、最无防备之时,也是最易于催人入梦、取人魂魄之时。
洛永离于今夜重启幻阵,便已料定有些不幸之人……无缘再见明早的太阳。
临岚不禁握紧双拳,气愤填膺。
冷静……先去查探一下有多少生魂被吸入了“芷梦”幻境,再作打算。
问芳亭中,月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