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多尔匆匆赶到时葬礼已接近尾声。
“怎么回事?”他问伯爵的一个副官。他们也请了随军神父主持葬礼,但按约定时间来说现在还见不到影子。
对方耸耸肩,示意他看前面一群“热心的”陌生人。
为首的也是一位神父,虽然和其他普通修士一样穿着黑袍,却能明显看出其.....善于打扮,或者说,生活更奢侈:那是一种他没见过的类似比利牛斯羊毛、稍带细绒的衣料(所以他热不热,他想),把细如发丝的金线绣出的百合花纹样隐藏其间,随着摆弄赞比亚乌檀念珠的细微动作和阳光入射的角度发出湖面般的粼光。这令他想起刚刚碰到的那位卡佩的腓力,以及对方开出的条件。
无疑是法王的人马。他皱起眉头。为什么?这周到的服务,比起哀悼更像是庆祝。
伊西多尔走上前去,和其他人一样铲起最后一点土,覆盖于窄小的棺椁上。当最后一铲沙土倾斜于木板上发出声响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孤独和恐惧。一个他认识的人,前一天晚上还在说话的人,就这样被埋葬了。
弗兰德伯爵虽然不高却有些发福,即使不系腰带的宽松衣袍也遮盖不住啤酒肚,却能被塞进这样一个小小的长盒子(如果死后的人还有感觉,他一定很不舒服),埋葬于他乡的一片陌生而普通的沙土之下,而非被寂静白雪覆盖、冷杉林立的家族墓园。可能昔日厌恶的寒鸦叫声今日已成奢望。两根木棍绑成简陋的十字架,可能半个月后就会损坏、堙没于沙漠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葬身之地,没有鲜花美酒,听不到教堂的弥撒.....
还有那个已经被遗忘的自己在满是萨拉森人的耶路撒冷的尸骨,不知道还能不能享受一个正常基督徒死后的待遇,毕竟唯二在世的亲人一个没有理由爱他,一个他也不愿多提。失败的一生......
更多的人有着与他们相似的下场,或者正向着那个终局大步前进。不知名姓的兄弟与友人,你们为何会走上不明归途的道路?为何会死于不毛之地的他乡?你们期待着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总之,仁慈的主是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将会....生活在至福之地吗?”他感觉精疲力尽,把铲子深深插/进沙土里,左手撑着,右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他在距离圣城如此之近的地方倒下了,主必定能听到他的诉求,赐他以至福。”那位神父凝视着东方,那是耶路撒冷的方向,是圣战的终点,此行的目标,“他的心永不止息,那个孩子将带着它朝圣,这样伯爵也算到过了耶路撒冷,完成了一位信徒的使命。”
“你们把他的心挖了出来?”伊西多尔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
早先有一段时间他偶尔会装扮成普通人漫步于自己所统治的那座城(当时他外表尚且与常人无异,甚至有小姑娘向他投来欣喜的目光),偶尔会看见有人把荆棘绑在一串马鬃上,再用它做成戒鞭抽打脊背直至鲜血淋漓(人们还有更多超出他想象的赎罪方式,用痛苦铺成通向至福之路);也有衣衫褴褛的朝圣者抱着一个类似于圣体匣的小盒子,痛哭流涕地走入圣墓教堂,亲吻那块传说中加利利的牧羊人受审讯的冰冷岩石*,并给小盒子里的东西行受膏之礼。
后来他知道那东西是已故之人的心脏时,感觉自己的胃部被打了一拳。他无法想象亲自剖开死去亲人的肉/体并从里面取出什么,因为他认为这只可能是早期不成熟的防腐手段造成的。并且,他自始自终没能接受对圣体匣的崇拜,他只相信直接对主——而不是通过什么有生命或无生命的介质——的祷告。或许,这也是他被那种恶疾找上的原因之一。
(*详见BBC纪录片《耶路撒冷》圣墓教堂的加利利之岩。)
对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什么未开化的动物,“是的,那里承载着他的灵魂,没有人规定没有容器就不可朝圣。”
接着他像一个老练的谈判官一样绕开这个或许有争议的无关问题,示意伊西多尔借一步说话,又向他自我介绍,“我叫巴托罗谬,另一位国王的随行顾问之一。我来自兰斯*,那里会为伯爵准备三十三场安魂弥撒。所以,你们无需操心他的身后事。”
(*以兰斯大教堂著称,历代法王加冕处)
作为法王的近臣,这位巴托罗谬神父其实不算难看(再说他还有华美衣饰的加持),但弯弯的眉眼和较长的鼻子和脸使他看上去着实像只狡猾的狐狸。况且....他总觉得对方深红如玫瑰的唇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身后事不单单与灵魂的归属有关。我相信有些事您还是不便代劳的。”他需要把话放到明面上,又不至于在对方明确敌意前太过咄咄逼人,“我有着和您相似的职业,算是新任伯爵的顾问。您可以叫我伊西多尔。”
此时他们身后的修士摇晃着镂空香炉(镌刻着圣塞巴斯蒂安被罗马暴君的人马射杀、烏尔苏拉和女信徒们被沉湖等殉道之状),他捕捉到乳香与没药的气息,纯正得犹如东方三贤士的礼物。那修士用标准的拉丁语吟诵着《约伯记》中的话:“人为妇人所生,多有忧患.....”
狐狸脸上依旧挂着来自法国宫廷的标志微笑,“您可能不知道,我们今天的主角和您一样,也曾是一位监护人,或者说,被托孤者。”
修士清澈哀婉的悼歌仍在继续:“....出来如花,又被割下.....”
同时,新伯爵俯下身去,拇指抹去十字架上的一星尘土,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两人趋于剑拔弩张。
面对意料之中的怀疑目光,巴托罗谬收敛笑容,神色凝重,继续道,“他受托于先王路易,曾是我王的监护人。但很明显,他没有尽到职责。他私自为陛下和他的侄女订婚,还与埃诺伯爵(这姑娘的父亲)在王幾烧杀抢掠。那时陛下只有十三四岁。”
伊西多尔清澈的嗓音有些刻薄讥诮:“所以,是出于“把左脸给他打*”的仁爱,你们要为他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对这位法王年少时的经历他深有感触,但他已经收下了聘金。没办法,人总是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行违背圣训之事。
“哈,不可叫你的善被毁谤*。”神父引经据典地回答道。
(*论到“爱仇敌”时,主耶稣说:“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保罗却说:“不可叫你的善被毁谤”(罗十四16)意思是,仁善不是一味容忍。)
吟唱的哀歌升高几度,随远处追随许多尸体而来的兀鹫盘旋于莽莽黄沙与湛蓝晴空间,久久缭绕:“....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伊西多尔看着兀鹫徘徊不去的影子,耐心地等悼歌的最后一句结束后才说:“所以你们希望日后能收复那些失地?这当然是正当的。毕竟,死去的不止有圣徒,还有尼禄。赦免罪孽不代表永不偿还。”
两条细长的黑色眉毛向上微挑(右侧的那根偏上,打破了原先优雅的气度),狐狸的眉眼更弯了:“感谢阁下的理解,我定向陛下转达。我相信这也是主的意愿。”随后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银质小十字架,伊西多尔虔诚地垂眸,低头吻上,接受这个赐福。
法王的顾问召集自己的人,正要心满意足地离开,忽然听闻身后有人道:“神父,我们都必须看清各自主人的凭条与欠账。别少拿了,也别多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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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归尘,土归土。长眠于此间的是我的叔父。
他是个好人,对我有养育之恩,从不因次子和过继的身份吝于给我更好的。
他曾经觉得快乐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苦涩的笑声,环顾身边的旧部)言及此,此处应有世俗奏乐与淋头美酒——并为一时欢愉犯下罪孽。
然而他已幡然醒悟,认定此处是他最好归宿。
最后.....(几声哽咽,衣袖擦着鼻涕),作为继承者站在此处我深感荣幸,愿往后他也与你我同在。”
杰弗雷声情并茂地念完了悼词,很快退居旁侧,把叔父让给三五个副将。他感觉到有人揽过自己的肩膀,是那名新顾问。他令他面朝自己并离开那群人一定距离,然后退后半步。一定没有好事。
“很遗憾告诉你,我们的这次朝圣之旅极有可能终止于此。”说实话我也不想离开这片还算熟悉的土地,放弃做还算熟悉的事,在阴寒潮湿的北法低地吸溜鼻涕,并与一位国王作对。很有可能还没有领到根特的收入就死在哪片陌生的大海或土地上(你亲爱的叔父打的好算盘)。伊西多尔深吸一口气,继续压低声音道,“弗兰德之主的位置似乎不太稳固。”
“怎....怎么了?”杰弗雷眼神飘忽,想要侧过头观察不远处那些旧部在故主坟前的神色有什么异常。
有警惕心固然好。“不是他们。”他掐住两侧太阳穴缓解突如其来的头疼,“是法王的人。他和你叔父有旧恨。”
少年人张口申辩:“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啊!最后几个字和夸张的腔调被对面的年轻人捂住了。
“这不重要。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冷峻深刻的脸近在咫尺,沉缓的吐息滑过杰弗雷额头,明明是沙漠的初春它却冰凉得足以使他打哆嗦,甚至不敢抬眼对上那双蓝眸。伊西多尔的声音平静却有威慑力,半是告知半是命令,“让他们身陷黎凡特这个伊甸园般的泥沼,不要妄作渡海西归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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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托罗谬和杰弗雷都离开后,伊西多尔一个人在坟前站了很久。
他现在心情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怜悯,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堆石头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他努力让自己回想伯爵的音容,却发现早已变得陌生。
过不了多久他会剔除对这个人的多数感情。而且巴托罗谬的话已经消磨掉他们之间本就不多的联系。
“他说的是真的吗?”他问眼前的封土与插在其上的十字架,“你真的是个恶棍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自己也是个恶棍。凡事有不利于邦交商贸的行为,不论轻重一律处以绞刑。曾经声称要“做教会的拥护者与孩童妇女的庇护者”,结果却眼见因为连年征战而流离失所的孩童涌入耶路撒冷,“买卖”自己的姐妹以获取军备人马,克扣教会的钱来与异教徒做生意。
还是个少年人时他就对许多充满怀疑。冷笑着挑出《高卢战记》中不属实之处,称凯撒为了博取信任也会诉诸谎言与粉饰;在称颂哈德良带来和平、游历各地后指责其残酷打压彼时的异教徒。
但到头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既然没有谁是圣人,那就比较谁做的利人利己之事更多好了。
此外,一切都不重要。他试图说服自己。我们只需把握住活着的日子。死亡不重要。因为我死过一次,不能再糟了,没什么可怕。途径不重要。因为几乎没人在乎,纯洁无暇与无可指摘在没有见证与认同的情况下只是笑谈。只有活着的日子,我们尚能左右的一切......接着他余光撇到了什么。
那根横木上按照伯爵的遗嘱刻了那行字:Et in Arcadia ego.
“我也在阿卡迪亚。”他用法语念了一遍。“既然你已前往永福之乡,我的阿卡迪亚又在哪里?”我的伊甸园、极乐之乡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