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天的时间里,付粥任由残稿摊放在床上,没有办法思考。
中文系的课照样上,只不过随处能听到窃窃私语,让他头疼欲裂。
虽然洋洋洒洒了40页纸,这个故事却并不十分复杂。
作家P被人资助,和资助人的关系却渐渐发展成了捆绑和囚禁,他逃不出来,决心求死。死之前,他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寄给最信任的学生N。
付粥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时南江的绝笔终稿,抑或只是时南江制造的一场游戏。
寄信的“N”到底有什么寓意?那个地址又是否有什么指向?这个近乎纪实的“预告”般的短篇故事,是小说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为什么要用一场死亡来烘托一个故事?
是幻是真,无从辨起。
前不久,经时南江辅导的第一篇小说才见刊……
停下。不要再想了。
付粥把头埋在被子里,然而黑暗带来的只是愈加猖狂的联想。
手机上传来消息,屏幕拢出一片光雾。
付粥看到一行长长的标题,是资讯app的推送。
“知名作家时南江丧生公寓,数篇残稿成绝迹。”
这是前几天新闻稿的重复推送。
初时发稿速度很快,从群里的猜测到听到凌菲亲口说的话再到新闻稿,不到半天时间。
隔几天再看到这样的字泛着冷光,付粥已经麻木。
他侧躺着,弯着颈子去盯手机屏,没过一会儿,未经操作的屏幕就兀自灭下去,眼前重归黑寂。
他打开和时南江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记录停在两周前,时南江给他反馈参赛作品的评审意见,惯于点到为止的人居然发了一条长长的语音过来,话讲的比他一节课说的都多。
那时候他只觉得惊喜,没有任何联想。他逼迫自己忘记听到看到的所有事,让自己从时南江的隐私距离里摘出去,只做一个普通的学生。
他后悔自己的追逐、观察和窥探。他后悔自己不自量力没有分寸。他后悔自己对一个本来应仰之高阁的神像生出隐晦的想法,甚至差点伸出手去摸。
从被时南江选中的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飘了。
他怀里的不管是凌菲还是那个,那个中年男人,抑或还有更多其他的人,都与自己无关。
可他多么想知道,老师是不是,同他一样。
他渴望一个确定的“诊断”太久了,他太想有人站出来听听他的迷惘,然后无奈又关切地笑笑说:这很正常,别放在心上,不要为此苦恼。
在他无数个难以启齿的深梦里,时南江一直都扮演着这个角色。
付粥将手机关掉,抚掌压住自己的眼皮。外力让眼睑更好地贴合,终于分泌出湿润的泪液。
他脑中忽然闪出上周的一段对话。周三晚上专业课一下,同门许应把他拉到一边去,神神秘秘递上一份纸稿,是他最近的习作。
“付粥,帮我看看,有没有点子?”
“点子”是他们私下的习语,说的就是小说里的故事核是不是有看头。
许应一直痴迷于挖掘新点子,想到新的就拿给付粥看,要评语。
付粥大致浏览一遍,很快提取出核心的点子:一场师生禁忌恋中,老师越来越沉迷不可自拔,而后发现学生只是将他当作实验品,为自己的研究提供素材。
结尾的一句颇有力量地摆在那儿:
而这一章节终于是到此结束了。
付粥捏着纸稿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看向许应的时候心里裹上沉甸甸的一层心虚。
他和他的老师并没有“恋”,可他分明是单向地做着那种期盼。
许应见他呆着,便追问,“怎么样?是不是挺有劲儿的?”
付粥茫然回神,急道,“挺好,真挺好,我都……没反应过来。”
虽然他很快想到相似的点子已经有电影拍过了,而且许应用的嵌套叙事结构和时南江的惯用手法很像。但他的仓惶下意识让他避免过多的谈论。
许应收到积极反馈,明显激动起来,把稿子收回来,神秘兮兮地扯扯付粥袖子。
“诶,我听说你们话剧社那老师挺喜欢你啊,你有没有兴趣也整个‘实验’,说不定能写出好东西来啊!”
许应说得阴阳怪气,好似自己的点子真想分给别人也尝尝甜。
付粥一怔,心里生出嫌恶。想起在ignorance的见闻。如果那天撞到时南江复杂私生活的人是许应,他保不齐就能在他的新作里看到一个映射的时南江。
“而这一章节终于是到此结束了。N打开窗,迎向新鲜的世界,眼角瞥到对面屋中一道冰凉的光反射而过。一阵没来由的寒气。N关上窗,感到睡意铺天盖地。”
付粥痴痴地笑着,空荡荡的肚子也迎合着叫一两声。
如果他真去实验了,而且那对象就是时南江,那这篇仿作的结尾应当是这样。
宿舍里忽然一阵吵嚷。付粥回过神来时,感到有人把他床上的帘子掀开,探头进来。
“大米粥!”
他侧过头去。是余高扬。
余高扬攀着栏杆上来,一脸急切的关心。
“你怎么关机了?”
付粥不明意义地咕哝了一声,没有力气回话,也不想回。
看他眼圈半青半红地肿着,眼神更是散得没有形状,余高扬一时僵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付粥有多崇拜他这个导师,当作人生信仰一样的崇拜。越知道,就越不能说出任何劝慰。
余高扬扭头,看见铺了一床的纸页。
他瞪大眼,向身后看去。
邱蓝站在床下,也透过栏杆看到了满床的手稿。
她直觉地想到这些东西和时南江有关。而新闻专业的直觉又让她想到,这些东西不管是什么,现在都不能让另外的人知道。
邱蓝贴在付粥床边,冲他道,“付粥,我有东西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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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录个音吧。”
陶述春把手机递给身后的少年,自己拿起纸笔,准备开始记录调研过程。
陶进缨接过,先看到的是被当作壁纸的照片。
照片明显是全家福,陶述春和他妻子样貌的女性坐在中间,身后则站着两个三十几岁的青年。男人笑起来和陶述春的妻子有相似的眉眼形态,大概是他们的儿子。身旁的女性挽着他的手臂,应该是儿媳。
幸福,但也奇怪。一般来说,两位老人怀中应该抱着一个小孩才对。
陶进缨找到录音软件,点进去,抬眼看了看陶述春的侧影。
这位医生年纪不算小了,估摸快有六十,叫爷爷也不为过。这个年纪的全家福,不该没个孙辈的。
他点开录音按钮,将手机递过去,放到陶述春和患者中间的桌子上。
陶述春笑着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坐到一旁听,就开始询问患者的病情。
前天,县里贴了通告,招募三十个患疾的人参加问诊,并且要同意参与一种非常规的实验性的疗法,作为初始档案存在陶述春的研究记录里。
最重要的是,牵头这项研究的是渝一院的医生,而且全程免费。
所谓的非常规疗法,在陶进缨看来确实很开眼界。陶医生也会采用一些望闻问切的手段,也会使用一些基本的诊断工具,但主要的做法是把一堆人聚集到一间屋子里,让他们观看一些录制好的影片。
影片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同样也是患了各种疾病的人,讲的都是自己得病和治愈的经历。
一旦听到有和影片里相似的病症,现场的人就显得很激动。他们是头一次听别人说自己的病不是仅靠药物维持,而是也能治好。
那种惊喜和激奋是非常新鲜的。
进行到一个月头上,陶述春就开始让参与研究的人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
而他之所以能参与整个研究,还要感谢那天小礼堂讲座后,他追上去鼓起勇气的那句话。
想做和陶医生同样的事,他该怎么做?
陶述春听到这话,温和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陶进缨不知道,在陶述春的视角里,他收到的不是一个孩子天真的对“医生”这体面职业的向往,而是对他“在做的事”的好奇。
他这项不被大多数人看好的研究,太需要这种好奇而非粗暴质疑的目光了。
陶述春合起双掌在胸前握了握,“你要不要来做我的小助理,看看我在做什么?”
陶进缨惊讶。他本以为讨到一句实际的指点就了不起了,甚至做好准备听到“你这样条件和背景的孩子就别想着能做医生了”这样的话,他也好结实地死心。没想到竟是邀约。
他迟疑着点头,脑中却实在没有概念。甚至想,他还没做好准备给陶医生递手术刀之类的。
那时候他当然分不清内外科的区别,以为医生的本领都是相通的。
平日要上课,陶进缨还找了老师补习,助理工作就只能晚上放学和周末做。好在陶医生安排的都是轻活,主要就是给他观察的机会。
一周50元酬劳,是陶医生坚持要付的。本来陶进缨觉得自己出勤不算多,且拜师学艺的成分占主要,便不好意思拿钱。但陶医生只肯在数额上让步。
他只好收下,好好地存起来,一部分要攒够了还给福哥。
出神的空当,陶述春已经结束了今天最后一位问诊,问起晚上想吃什么。
陶进缨恍然回神,心里骂自己不认真,脸上带出几分颓然。
“老师,您孙子也和我差不多大吧?”
不知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说完陶进缨就后悔,心虚地瞄了一眼陶医生摆在桌上的手机。
他太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打着什么算盘,于是就狠狠地把自己的意识压制起来。
可他……
陶述春也显得很意外,看他一张青涩但已透出俊秀的脸上说不出的失力感,心里一咯噔。
这咯噔一落下,陶述春心中就闪电般浮出一个想法,令他筋骨一松。
“老师……还没有孙子孙女呐。”
他看着陶进缨,不知怎么竟把儿子十六七岁时的影子重叠上去。
按道理说,他要是有个孙子,现在确实要和眼前的少年一般大了。
陶进缨这么突兀的一问,倒是点醒了他,让他想到了从没想过的可能性。
如果——他是说如果,陶进缨愿意让他儿子儿媳收养,和他一起回市里生活呢?
陶述春被这个想法攫住了心神。
少年听到他的回答,眼中闪过一瞬的亮色,又很快黯淡下去。他不允许自己雀跃。
“哦。”陶进缨只是淡淡地回答,随后又把话题讲圆回去,“您昨天炒的面很好吃,今天还能吃吗?”
兴许还是喜欢这个投缘的孩子,陶述春看他此刻才表演出的一点孩子气,心里觉得酸楚。
他伸出手拍拍少年的肩,定定地,又严肃温柔地问:“小英,你愿意和我回市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