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乐又问:“我若差个人拿银票去钱庄兑银子,别人会知道是王府来的吗?”
胥增百答:“一般不知,若票面上千——大笔银子本来能开出的地方不多,若有心查,能够知道是王府流出去的。不过王妃放心,便是知道了,没人敢多问。何况咱们王府账目清白,谁想拿这事做文章,那他是往铁板上碰了。”
柳乐想:将来可以去宝通打听,看八月间有没有人拿王府的银票换了二百只银锭。不,不,我怎么变这样杯弓蛇影,再疑这个,可有些太过了。
她将心中的疑惑丢开,畅快不少,不由露出笑:“我就是喜欢把事情都搞明白了,其实我不要银子用,平白浪费了老先生这一大会儿工夫。”
“哪里哪里,这是在下分内。”胥增百踌躇了一下,却又说,“王妃若一时不用银子,放出去也行,在下可为王妃办。”
“放出去?”柳乐问,“如何放?”
“类似钱庄那么办,——在下认识几位钱庄上的朋友,能够寻出可靠的人放给他。”
柳乐知道放贷是怎么一回事:在计家时,董素娥把管家大权牢牢攥在手里,尤其是银钱进出一项,绝不许媳妇沾手,高娴心中不满,私下里曾抱怨说:“太太也太看重她那几个银子了,怕我们偷了她还是怎的,直说也好,倒说怕咱们拿了钱放债,收不回来。我可不认得什么放债的朋友。——我敢说,要是太太有门路,她自己倒想那么干呢。”当时她不懂,问过高娴,才明白拿银子借给急需的人,可以收较高的利钱。她很不以为然,认为未免有些趁人之危。
她问胥增百:“你们平日都这么干?一时用不上的银子,拿它们放出去?”
“没有没有,”胥增百慌得又站起身,“这怎么敢呢?王爷要是晓得,别说做不成这份差事,在下的性命也别要了。”
柳乐心想王府待几位账房十分优渥,他们算是拿着“养廉银”,为另发大财去冒风险,并不值当。何况胥增百头回见她就明着说出来,可见理直,实情该是不错,便不追问,说:“那我怎么敢呢?”
“王妃当然和我等不同。若是在下,有拿王爷的钱谋私利之嫌,王爷王妃是一家人,自然没什么。”胥增百大着胆子说,又觑柳乐面色,慢慢解释,“银子放在钱庄利钱极少,钱庄自己都是拿了人家的钱向外放的。倒不如我们直接放,钱庄收三分利,王妃只收两分,虽只两分,积下来也不少。”
柳乐摇摇头:“不必了,就照原先放在钱庄吧,不需要那些利钱。”
“是,是。”胥增百低着头说,“在下多口了,王妃恕罪。”
柳乐笑道:“老先生别多心,我知道你是好意,银子干放着确实可惜。不过放债我是不愿干的,若做别的事,获些利倒没什么。等我闲了再想想,若将来有好的用处,还要先请教老先生你。”
她暂时没什么再问胥增百的,将他打发走了,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一事:予翀让她管钱,或许真有要她从中获些私利的意思。
她想:王爷自己也知道前日说话太伤人,故此拿钱来赔礼?他以为我见钱眼开贪图银子么,那他可想错了。
可是——她又想——他是王爷,怕得罪谁,难道还在乎我心里难受不难受?抑或是他高兴了,当作赏给我的?
周围无人,柳乐的脸却唰一下红透了,狠狠把账册向桌上一摔。——本来她以为他是诚心要她帮助,她并不怕担子重,心中还隐隐有些兴奋。眼下,她恨不得当予翀的面撕了账本。
不过,过了不多久,柳乐的心思又回转回来:反正你也是瞧我不起,我也不和你再让,以后你府上钱怎么用,就看我吧。
柳乐决定,第一步先把予翀和自己在衣饰上的花费砍去一半。她自己的冬夏衣裳,光看见过的,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套,想来予翀也是一样;首饰不用常常添置,几套大头面只在各类典礼上用,轮换着戴,一年也就轮上一两回,日常戴的每年拿去翻翻新、换换样子就行,所费亦有限。这一项上轻轻松松就拿出八千两了。她在纸上算好,命人去叫王府内务总管,要他拿仆人的花名册来。
一小会儿,管家两口子都来了,将册子捧给柳乐,垂手侍立一旁。
柳乐打开名册,仔细看了一回,抬头说:“月例为八两一等的共三人——王爷书房里的两个丫环和我的丫环;五两一等的十二人,三两一等的三十二人,二两一等的七十六人,还有一两的三十七人;不算你们这些大小管事,也不算侍卫,王府里做日常杂事的共一百六十人。”
“回王妃,正是这样。”管家忙答。
柳乐问:“照你们看,这些人够不够使?”
管家小心翼翼地说:“前两年是够了,不过如今园子翻了新,多了几处地方,也要挪几个人安上,当真算起来,其实还短一二十。只是事关王府,不得不谨慎些,细细查了才敢放人进来,要费一些工夫,少不得让这些人先顶一段时日,将来再慢慢添补。”
柳乐点点头:“那么暂时是这些人,以后添人也好,减人也好,须得先来回我一声。”
管家答应了,柳乐又问:“这个月的月钱给他们发了没有?”
管家答:“每月是二十八日发放,这个月的已经备下了,只等着放。”
柳乐说:“那正好,就从这个月起,请你们再重新准备了——王爷和我两个人的衣帽花费这一项,各减去一半,也就是四千,减出来的八千添在这一百六十人的月例上。八两的提到十二两,五两的提到十两,三两的提到八两、二两和一两的全部提到五两。如此一年是……二八十六……三五十五……”柳乐将写好字的纸推到管家面前,自己又拿一张白纸凝神计算,一边把得数写下,“一年共一万一千七百二十四两,你们看对不对。”
“对,对。”管家二人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
柳乐念道:“原先一年下来是四千四百二十八两,如今多出七千二百九十六两,正好把那八千用完了。剩余的一点,添在年节礼物里头分给大家,还是这些人,逢年过节放赏时按照月例多少倒过来算。——那些平日拿钱少的都是做粗活的,王府各处能收拾得像个样子全靠这些人出力,原本辛苦,又不易叫人看见,平日没机会得赏,年节时该多分些。”
管家笑道:“王妃宽厚仁德,定得十分公道。等我细细列出来,送来请王妃过目,便从这个月二十八开始。”
柳乐又说:“王爷的侍卫都有品阶,薪俸按宫里的规矩,我没法增减,平日里在他们的伙食上要供得好。还有你们几个大管事,也不给你们加了——我知道这些人各自分管的事情上,肯定都有油水可抽,多少我也不论。回头我还将以往的账目对一对,若没大差错,以后大事小事就照这些作例子,若花费超过了旧例我再来问你们。只是你们办事时要用心些,不得糊弄,更不许克扣底下人。”
管家忙陪笑:“是,是,一定遵王妃令,凡事必小心,不负了王爷王妃信任,那些瞒上欺下的事,我们万万不敢做。”
柳乐便也笑着说:“我看府里这些人都好,事情也做得像样,想来你们功劳很大。”
“不敢当王妃称赞。王爷王妃这样照看,大家还不用心,实在说不过去。”管家谦逊地回答。
柳乐想了想,又说:“让我做事,我也有想偷懒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般人,哪有没些小毛病的?也不可太严苛了。只是有的事决不能做:倘有偷窃等事,先报于我知晓再行处置;当值时吃醉酒的,罚一月月例;若聚众赌钱,头家当即撵出王府,任他是谁。”
管家一一答应,下去颁布不提。
府里那些丫环仆妇知道每月要多拿好几两银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选派了几人来向柳乐磕头谢恩。柳乐反倒不好意思的,说了几句勉励话,让众人回去了。倒是巧莺非常得意,把平日院子里听吩咐的四个十两丫环唤来叮嘱一番,要她们勤谨着添茶倒水,又不可太过打扰,自己则去王府各处转悠,算是帮柳乐“体察民情”。
等到头一个月月钱放完,柳乐才告诉予翀,本以为他要么轻轻讽刺几句,要么用“你愿意怎办就怎办”将她打发掉,谁知都不是,予翀兴致勃勃与她算了一篇帐:各类绸缎布匹的价钱、每年需要新置多少衣服、裁缝的工费……最后证明出八千银子如何足够两人一年的服饰开销。虽然都是同意她的做法,这可比简单答应几个字让人高兴多了。
而且,有那么一会儿,柳乐觉得予翀看她仿佛也是改观了——仔细一想,其实什么都没变,他好像始终是用同样的目光看她,那以前那些恶言恶行是怎么回事,还能是错觉吗?柳乐心里暗暗奇怪。
总的来说,她没想到自己的指令在王府实施得这样顺利,心里也很痛快。原来她的王妃身份并不像先前所想的那样有名无实,她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怎么搞的,还说哥哥,连我自己也越发市侩了。”柳乐把自己取笑一番,转头又去想新主意——该怎样打理王府事务,她脑子里冒出不少办法,都打算试它一试。
至于自己每个月的一千两月银,她亦有打算:等把父亲的书稿编好,她细细誊抄一遍,就拿去让人刻出来,刻字和纸张的花费都由她出,等书印好了,她还要先买几百部,拿去送给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
于是,不出门的时候,柳乐又是读书、又是写字、又是算账,为这些事忙个不住。不知不觉间,她已习惯了王府的生活,一点点乐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