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镝这几日向礼苑告假,不想读书。他整日驾马到草房门前,打拳踢腿,舞剑弄枪。孟谦并未催他回去上课,倒是空闲时候来指教几招。
孟镝骨骼周正清奇,四肢修长柔韧,耐力强劲于人,这些孟谦早都看在眼里。虽然他襁褓之时落下的寒病尚未痊愈,但孟谦依然看好孟镝的造诣,唯一的担忧便是孟镝胎里素,从他学会吃饭开始,便要远离荤腥,不碰鱼肉。孟谦几次劝道,习武之人,骑马挥剑,哪里能只吃粮食,不吃肉食。孟镝勉强咽下几口牛肉,那敏锐的食道碰见牛肉仿佛天雷遇见地火,搅得他翻江倒海,呕吐不止。从此,孟谦再不敢强劝,就连四娘做饭都格外小心。为了孟镝的食谱,四娘煞费苦心,向陆云乾请教再三,生怕营养不良。如今,孟镝出落成丰神俊秀的少年郎,自是有四娘不少功劳。
孟镝拔剑出鞘,挥洒自如地舞出一番昆仑剑法,二十招剑法招招精准,掷地有声,孟谦只教一次,他就能领会要诀,这便是过目不忘的天资。待他收招,孟谦走出竹林指教道,“你这套剑法虽然准确,可蛮力太重。”
“步法需扎实,身法需灵活,着力需锋利。你处处用力,不但会减少身法多变,挥洒自如的优势,还会减少劈刺目标的力度。”孟谦拔剑而起,横扫身前,翻云覆雨,飘洒自如,仰身抬腿,伸手刺剑,朝天一炷香,剑气入霄汉,惊得林间群鸟仓皇齐飞,遮天蔽日。
孟镝看得仔细,听得明白。刚要拔剑再练,却见孟然忽然跑来,“爹……海然大人寻你……”
京都收到海然的呈报已有几日,刑司本来已经有了定论。赵括听闻此事,急忙来寻新晋的刑司主事,“四皇子,听说南郡有弑父逆子?凶案可有定论?”
赵括站在书案前心情忐忑,书案对面的那位四皇子却一直低头不语,只见发髻之上的那条青丝玉带。良久,修长的手指缓缓捋过玉带,那低垂的头颅方才昂起,浓眉下深邃的眼窝流露出的尽是冷漠和敏锐。他披上一身青色官服,腰带散在身旁,轻薄的嘴唇微微抬起,“尚未定论,已派魏林泰前去南郡羁押犯人。”
赵括闻言,自知晚了一步,错过了去南郡的机会。他思量片刻,再度进言,“四皇子,可否……”
“派遣魏林泰乃是父皇旨意。”书案对面的少年拎起一本厚书低头翻看,声音清冷。
赵括看见那书封面写着《苏南笔录》,皱起眉头,心道前任主事苏南三族已灭,如今四皇子怎么敢公然阅读他的笔录。
“明白……”赵括不敢妄言,举手施礼。
那少年余光瞥见赵括凝视着厚书封面的题字,“赵大人还有何事?”
“哦,没有,没有……”赵括转身要走。
“你听说过御坤剑吗?”少年轻声问了一句,依旧抱着厚书,未曾抬眼。
赵括停下脚步,“听说过。传闻那是一件削铁如泥,所向披靡的宝剑。可失传已久,不知去向。”
“知道了,谢谢。”少年合上书籍,绕过棕色屏风,回到里屋躺在卧榻上闭目。
赵括猜测陛下将寻找宝剑下落的任务交给了四皇子。护卫秦松戴着佩刀而来,礼貌送赵括出门。那秦松是萧国开国名将秦许的义子,他身形矫健,武艺高强,擅轻功,人称踏雪无痕。作为四皇子最得力的干将,他同四皇子走南闯北,屡破奇案,立下许多功劳。苏南治罪之后,四皇子萧亦清升任刑司主事,秦松升任刑司都尉,皆由武皇亲自提点,对他们寄予厚望,朝中上下都叹秦松年少有为,定成大器。虽然他义父秦许告老还乡多年,但朝中大臣见秦松青云直上,也不忘去云州秦宅里登门送礼,扰得那秦许心烦意乱,只道是义子的事,他操不了心,才劝走这帮无义宾朋。
四皇子生性凉薄,言语不多,与他一奶同胞的哥哥二皇子都说不了几句话。但他和秦松在一起的时候,却是无话不谈。他二人虽然地位悬殊,但在萧亦清心里,他从不把秦松当成属下,而是当成挚友。只有秦松才知道萧亦清并非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冷冽,他不过是常怀一颗平静的坏心情罢了。坏心情既是因为真相永远残酷,也是因为真相总被掩藏。就像苏南一案的真相随着一句结党营私的罪名永远封禁于刑司文案之中。萧亦清殚精竭虑,企图翻案,苏南却在大牢里劝阻道,“四皇子,不必徒劳,真相从来就不在那白纸黑字之上,又何必挂碍文案里究竟是何罪名呢。刑司有你,臣下心安,愿四皇子替天下百姓匡扶公允,臣虽身死,亦能瞑目。”
萧亦清大概是第一次为一个人落泪,准确说,是两个人,苏南结党营私罪名里的同党便是文臣严商。他拍着藏书楼的栏杆,几声清脆回荡,想起两位直臣,心中哀痛。苏南明知替严商辩驳难逃一死,可他还是做了。萧亦清抚摸着苏南留给他的笔记,心道大人为了真理而死,可敬可泣,晚辈一定不负所托。他告诉自己,如果有朝一日面对同样境况,他一定会跟苏南做出同样的选择。
“赵大人慢走。”秦松将赵括送到刑司门口,举手施礼。
“多谢秦都尉。”赵括缓步走在京都长街,心中不停思量:陛下因何派遣户部监事魏林泰去南郡,他终日与土地和赋税打交道,从未进过刑司效力,派他去南郡,真是反常。
京都此时正值深秋,秋风苍凉,落叶纷纷。赵括迎着秋风往城门处行进,城门护卫立即行礼,“参见赵大人。”
“免礼。这几日风大,守卫之事更需谨慎。”赵括迈步往城门记录簿的案前走,“你们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护卫们俯身听命,赵括拎起记录簿翻看,望见魏林泰带三百护卫出城的记录,便撂下簿子,摆手说道,“起身吧。”
赵括再度思量,如若是羁押一个弑父凶手,何须带着三百护卫前去提押,刑司护卫哪个不能将此事办了,魏林泰此行定是带着陛下额外的任务。
普渡南桥送走学子,迎来官兵。暮色苍茫间,三百人马浩浩荡荡压过南桥。那一行骏马剽悍威武,其上护卫身着深蓝官服,魁梧挺拔,腰间佩刀,神色严厉。领头的那人身着红色官服,头戴乌纱,朱缨飘洒。再看他面额,颧骨高耸,眉毛逆长,其下一双刀型眼凌厉冷冽。他举起手臂,人马瞬间停下来,护卫长韩青翻身下马,俯身问道,“魏大人,有何吩咐?”
“车马劳顿,找间酒家休息。”魏林泰指着林家酒馆。
韩青抬手发令,护卫们立刻排成两道人墙,韩青牵着魏林泰的马行至酒家门前,“小二,上酒上菜!”
小二见到这么多官差,惊了一跳,急忙唤着伙计们出来牵马。
林掌柜还沉浸在蒲业酒钱如数奉还的喜悦之中。二楼雅座里,苍林拎着银两说道,“蒲业的酒钱已经还清了,今后莫再提及此事。还有,今天给我多上几壶好酒,几碟好菜。”
布幽坐在桌前捋着银须念叨,“多谢陆少破费啊。”
苍林提起衣袍,端坐对面,“那日还要多谢你帮忙,让瑛姑得以安葬。今天我请客,你尽管好好喝酒。”苍林从口袋里掏出紫钗和玉镯,“对了,孟镝这几日不想出门,托我将这两件首饰归还与你。”
布幽意外,“这是为何?”
苍林摇头,“我也不知。我不过是受人所托,你先将它们收下吧。”
布幽勉强接回两件首饰,“多谢陆少。陆少为人慷慨,行善积德,果然是气度不凡啊。”
“诶呦。”苍林刚饮一口梅子酒,不禁感叹,“我请你喝顿酒,你就把我捧上天。”
布幽饮得酣畅,“当然不是因为这顿酒。陆少替瑛姑安置棺木,替蒲家还了酒钱,乐善好施,我都看得见呐。”
“我也算不上什么乐善好施,不过是可怜蒲斯年罢了。命运安排,无从逃脱,他苦啊。”苍林举着杯酒伤怀。他想起公堂之上绝望的蒲斯年,心中无限悲悯,比起那种无助,他施舍些银两何足挂齿。梅子酒的醇香溢满喉舌,苍林随口叹道,“有时候看见繁花盛开,觉得人间真好,有时候又看见恩怨纠缠,觉得人间真苦啊。”
“可陆少如今是南郡首屈一指的富商,难不成还觉得人间苦!”布幽放下酒杯。
苍林微醺,再饮一杯,“没得到的时候,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了气候,一定要肆意挥霍,享尽荣华,可如今想想那真是愚蠢,不过颠倒梦想罢了。我真正需要的并非挥金如土,而是他人的尊敬认可,是替心爱之人遮风挡雨。”
布幽微笑,眯着眼点头,“那尊敬和认可呢,如今得到了吗?”
“得到了。”
“那心爱之人呢?”
“这一次,我能替她排忧解难,才是我真真正正的成就。”苍林再饮一杯,酣畅淋漓。
“那么,人间是苦,还是乐呢?”布幽再问。
“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苍林面颊微红,摇头叹道,“莫负今朝,莫负今朝。”
古庸带着银两来到酒馆,望见散座里铺满了深蓝色的官差,皱起白眉,满脸疑惑,从未见过这么多佩刀之人,今日发生何事。他唤来林掌柜,“这是蒲业欠的酒钱。”
“先生,陆少已经将蒲业的酒钱结清了。”
掌柜的话音刚落,且听一旁的韩青冲着店小二拔刀,“你什么意思!”众护卫起身齐齐拔刀,吓得林掌柜哑然失色。
古庸震惊,再看韩青拎起店小二的领子,小二的双脚已经离地,浑身颤抖,“你这是问我们要钱呢?”
店小二的脖子勒得通红,喘不上气来。林掌柜举手求饶,“官爷息怒,官爷息怒。”他虽然也不知喝酒付钱犯了哪条律例,可这伙差人露出横刀,自己哪里还有胆量讲理。
古庸愤怒,他不知这伙人马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南郡从没有如此跋扈的官差,郡守海然买一丝针线也不曾赊账,这伙身穿官服的蛮横人马怎么如强梁一般狂妄。
“住手!”古庸走上前正色道,“吃饭付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们怎么能如此嚣张!”
韩青扔下店小二,冷笑一声走到古庸身边,“你这老头是哪里来的?胆子不小啊。”随即拔出阔刀对着古庸,先生并未却步,林掌柜倒是吓得跪地磕头,“官爷莫气,今日赠送官爷一顿酒饭,不必结账,不必结账。”
“韩青!”坐在正中央的魏林泰终于起身,韩青收刀入鞘,俯首说道,“大人……”
“这位先生是何方高人啊。”魏林泰轻薄的嘴唇微微抬起,嗓音幽暗,寒意逼人。
“老夫古庸,南郡礼苑的先生。”
楼上的苍林和布幽闻声而来,望见这满屋刀兵,闹不清发生什么事情。苍林仔细观察,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他感觉出一丝不妙。
魏林泰伸了伸胳膊,露出一丝狡黠,“礼苑……”他冲韩青使了眼色,韩青立即会意,“大人,这间酒楼应该是有赋税纰漏之嫌,而且,它占地破坏农耕,看来需要整肃啊。”
林掌柜吓得腿肚子抽筋,跪在地上磕头解释,“官爷,绝对没有啊,小的按时赋税,绝无纰漏。”
韩青大笑声道,“有还是没有,要查了才能定夺。我看你这酒馆,这几日先封门吧,待我们彻查清楚,再定你是死是活。”
“官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方才你家小二来算账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嘛,我看不如就把账从头到尾算个清楚吧。你看看魏大人跟你算过账后,你还能不能如此硬气。”韩青一屁股坐在酒桌上,黑色官靴踏着棕色长凳,两手不停翻看横刀银色的刀面。
“不敢不敢,是我家下人唐突。”林掌柜汗如雨下,声音愈发微弱。
古庸想要扶他起身,他却跪得更为坚定,先生摇头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官差!”
“京都,户部!”魏林泰举起酒杯走到古庸身前,忽然松手,酒杯落地摔得粉碎。
苍林听得清楚,看出来这一行京都人马是来者不善的苗头,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这位大人,幸会幸会。”
他露出曾经惯用的虚伪笑容,对着魏林泰抬手施礼,“各位大人远道而来,定是车马劳顿,想来林掌柜他也不知此事,真是唐突啊。”苍林急忙将身上带的银子全都拿出来,“林掌柜他也知道今日照顾不周,交待我准备这些心意,请官爷们笑纳。”苍林心道,还好今日带得银子多。他非常相信这桩灾祸能在银两之下停息,因为他发觉好多道理古今通用,从无例外。
韩青见到满桌银两,伸手摸了摸鼻子,余光看向魏林泰的脸庞。魏林泰仰头大笑,“林掌柜啊林掌柜。”顺手扶起跪在地上发抖的掌柜,见他前心后胸都湿透,“你这是流了多少汗啊!”
林掌柜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头。
魏林泰摆手,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