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
即便事发突然,凭孙昌的手段依然能完美处理。果不其然陆檐流的名声越来越臭,而霍常的名字也随之广为人知。
没有人探听到老穆将军之死的细节,但人尽皆知老穆将军死前将自己的衣钵甚至佩剑都传给了柳瞑凤。贴身佩剑大多是要随主人入土的,这也侧面说明了老将军对柳瞑凤的器重和信任。如此,便也没有人再找茬去说柳瞑凤的闲话了。
变故发生在胤人卷土重来时。
柳瞑凤让梦魇军悉数戴上面具穿上甲胄混入军队中,一时间,仿若修罗降世杀神莅临,胤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加之昀国军队本就骁勇,场面堪称惨绝人寰。
死伤极少,凯旋归来时整个军队堪称全须全尾。
队伍最前,柳瞑凤银鞍白马,高举横秋,身后浩浩荡荡旌旗猎猎鼓动,硕大的黑色隶书“柳”字承载着战胜的荣耀和死伤将士的意志,于历史的长河中波涛汹涌,必将亘古流芳,万世不朽!
“将军!将军!”小兵王十八跌跌撞撞跑至阵前,“霍将军醒了!”
“带我去找他。”柳瞑凤一勒缰绳,面上喜色难掩。
日前,穆鹤云突然不见了踪迹,情急之下霍常带兵出战,本欲立威,谁承想霍常虽武艺超群,可此前都是做军中文书哦,论行军打仗毫无经验。初上战场更添紧张,混乱厮杀中不慎坠马,幸而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是被穆鹤云扛回来的。
至于穆鹤云,把霍常扛回来之后再次失了音信。
军医帐内,霍常头上包着绷带,上半身也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可饶是如此,脸上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王十八本欲留下侍候,可一抬眼看到陆檐流,表情立马就变了。他扯了扯柳瞑凤的袖子:“将军,我………”他抬下巴向陆檐流的方向努了努嘴,拼命眨巴着眼睛,显而易见他想表达什么。
军中人大多爱憎分明,鬼知道他们这些天有多担心大魔头陆清欢一根淬了毒的针噗呲一下把他们的天降将军噶了。
王十八等人这些天顶着生命威胁没日没夜照看霍将军,个个眼睛下一溜黑,防的就是这个姓陆的牙一呲药一喂不动声色地让将军作古。为此,他们每天以命相拼非要把每次的药都先抢来试一遍毒。
陆檐流自然被烦得脸黑成锅底。这人本来就嘴毒喜清静,如此自然对这些护花使者更没好气。双方见面仿若修罗战场。
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轮岗的王十八要玩儿命把霍常苏醒的消息第一时间转达给柳瞑凤。
陆檐流平静地挑了挑眉,柳瞑凤一笑,对王十八道:“行了,你先去参加庆功宴吧。”
王十八满脸感恩与崇敬,行礼谢过后三步一回头走出了帐子。
霍常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他是个对于人情事故木讷的人,一番操作下来看得一脸懵逼。
“感觉怎么样?”柳瞑凤将头盔摘下来抱在怀中,甩了甩头清掉了脸上的碎发。
“还成。”霍常点了下头,“穆鹤云还没找到吗?”
“没有。”
“那便奇怪了……那天是他把你扛回来的来着……”
众人陷入了沉默。
“得。”陆檐流放下手中的器材,打破僵局,“柳将军今日打了胜仗,大家都很担心霍将军在陆大魔头手上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儿或者脑袋少根弦,不若两位小将军先去庆功宴上露个脸安了军心再议。”
“此话说得有理。霍常,你现在能站起来吗?”
“应该没问题,”
“那好,那么陆………”他方想说出邀请的话,只见陆檐流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到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愧疚,和心疼。
只不过,有些场景更适合点到为止。
庆功宴后,柳瞑凤独自回到将军帐内。
“让你们去查穆将军的所在,如何了?”他坐在床上揉了揉眉心,今天让梦魇军上战场属于铤而走险,平白多出百十号人也亏得沙场纷乱没人看出来。
“找到了。”沦现身,跪在他身前。
“在哪里?”
“流连烟花柳巷。”
“……带我去找他。”
边境的馆子连名字都不加修饰,外观看着就像个略显破败的普通酒楼。
柳瞑凤向来最不喜这种地方。圣贤书说大丈夫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要洁身自好,可同时又推崇流连花间桀骜不驯的文人,那是那句本身固然不俗,但内容却不堪细品。假若所有男人失意时便只能回归本真,从最质朴的快感中寻求精神放松,那么文明的进步和礼教的约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加之他曾经的经历,这地方不仅令他感到腐败厌恶,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
“哟……军爷,来快活啊……”老鸨用毛巾擦着手,满脸堆笑从后面走出来。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缝,晶亮贪婪的目光从那缝里泄露出来。
柳瞑凤来时嫌丢人,铠甲都没穿,套了件袍子就出来了,一直挽着的高马尾也散了下来。竟还是能被一眼认出来是个军人。
“我不是……”
“军爷别害羞呀……”老鸨笑容更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这里都有。”
柳瞑凤正色,行礼道:“敢问阁下,可曾见过一个约十五六岁少年……来到此处?”
“哟…和那位一起的呀。”老鸨掩面笑道,“那位……可真厉害呢,在鄙处宿了两日了……”
“烦您带我去见他。”
“两位官人一处?要不要奴再去叫几个姑娘?”
“不……不劳烦……”
言至此处,老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了。穆鹤云这样出手阔绰的主几年也难见一个,看来人这样子,多半是打算把人带走。
一时,她连目光也大胆了起来,顶着柳瞑凤上下打量一圈。这人仪表不俗,尤其那张脸雌雄莫辨妖冶非常,堪称风华绝代。此人生得肩宽腰窄俊秀挺拔,怎么就那么不解风情呢。
“军爷这品貌,让刀剑刮花了倒是可惜。”
柳瞑凤没理会她言语里的讽刺,因为门打开的那一瞬,烂醉的穆鹤云只穿了亵衣底裤,甩着两条袖子追着四五个姑娘跑。
瞬间,柳瞑凤的整张脸黑得像厨子几十年不洗的锅底。
“劳烦您先带姑娘们回避一下。”语气依旧波澜不禁,只是白玉般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关节活动时咔咔的响声听得人心头咯噔地响。
“军爷请自便。”老鸨不免担忧地觑了穆鹤云一眼,随后急急忙忙做了几个手势,拖着一众姑娘火急火燎地就往外跑。
穆鹤云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追着姑娘们跑出门来,一个猛子扎进柳瞑凤怀里。
“诶……没见过你……”穆鹤云显然已经醉傻了,“你好漂亮,像……柳瞑凤……嘿嘿………柳瞑凤………”他对着柳瞑凤的脸上下其手,随后触到了两瓣紧拧着的眉,“你怎么不开心呀?”
傻子拉住他的手:“你开心点,好不好?我告诉你哦,就告诉你一个人哦,柳瞑凤笑起来可好看了,你笑起来一定也很好看吧?”随后他呲着牙笑了一下,拉着柳瞑凤就往窗边跑。
柳瞑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北的风吹了一脸头发。穆鹤云大笑着替他撩开脸上的头发,轻轻捧住他的脸:“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他。”
柳瞑凤心头一震。
“可是我爹把剑给了他,我爹没了,我……我不想觉得是他杀了我爹……可我………”说着,两道眼泪自他眼中汩汩流出,“我今年十六岁,八岁就被我爹送到这儿来了,我那时候趴在雪地里又哭又滚……但我……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爹………”他两手搭在柳瞑凤肩上,哭得胃里一阵痉挛,他痛苦地弯下腰,头抵在柳瞑凤胸口,“我好难过……我……哇…………我………哇…………”
顿时,柳瞑凤胸口的气全消了。
“穆鹤云……对不起………”他心一横,一个刀手劈下,醉人瞬间瘫软下去。
回去的时候,陆檐流靠在牌匾的柱子上。
星汉如席,黑夜如洗,狼嚎声中风卷起大漠洪荒的哀愁,英雄的血滋补夹缝求生的植物,大地浩渺,汗青如云,星河之下沙扶去历史疮痍的伤疤,战争的号悬在宿夜难寐的军营。
陆檐流的脸第一次这么难看。
柳瞑凤背着穆鹤云在前,陆檐流在后,三人一路无言,回了柳瞑凤帐内。
“为什么带他回来?”陆檐流拉上帐子,开门见山。
“他是我的兄弟,他的父亲为护我而死,我………”
“噗嗤………”陆檐流怒极反笑,“他的父亲为护你而死?柳瞑凤,你竟然真的这么……天真?”
“什么意思?”
“你知道穆平江和孙昌为什么会主动请缨随你出征吗?你知道为什么你在出征前被打成那个样子却没人管吗?你知道为什么出征可以正正好好拖两个月让你的伤好吗?你知道为什么穆平江最后把剑给了你吗?你知道穆平江的坦白是什么意思吗?你究竟想过没有?”
“我………”柳瞑凤被堵得说不出话,这些当初没有注意的细节,如进一看却都疑点重重。”
“看来在合作之前,我有必要把你这颗天真热血的小心灵打碎了。”陆檐流眯着眼,语气中不知是惋惜还是讽刺,“他们让你听到的战况基本是真的,只有一点。
“不是胤人来时黑衣人来。
“是黑衣人来时胤人来。
“而黑衣人也不是见了昀人就杀,他们只是来偷物资的时候被撞见了才会和昀人打起来。
“孙昌和穆平江是圣上专门安排来监视你的。朝堂上那一架是吵给你看的,孙昌负责监视你并且收集证据,穆平江负责随时准备一见你有异心立刻将你就地正法。”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字字诛心,掷地有声。
“可是……为什么?”柳瞑凤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因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柳瞑凤用双手覆住脸,真相浮出水面,血和泪,爱与恨,竟都不过是一句
非我族类
“皇帝当然看得出你是大才,况且,他现在需要重用一个异邦人来为自己立威。
“特别是渊国人。
“两国征战多年,终以渊先帝之死草草终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要圣上背负一个劳民伤财大兴兵戈的名声,你当真以为他愿意?
“当下,他必须找一个外邦人委以重任,才能树立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明君形象。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你。
“一个身负大才一腔报国热血的混血,至少有一半渊国血统,实在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良药。
“他亲自点了你的状元,但他不敢信你。
“实在太巧了。
“所以第一关,他要看你对于两国征战的态度。我猜你在朝堂上没有明显表态,所以他想了个法子顺水推舟让你不得不来到这里。此时,在看似正常地将他早就准备好的两个亲信安插到你身边,这两人大概以不同的方式获取了你的信任,是不是?
“然后,他应该是设计了第二道关卡来测试你的立场。只是这道关卡过程中出了意外,让你被打出了重伤。也是在这里他露出了马脚,照军报中所言,那帮黑衣人那么厉害,屠尽整个军营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怎么可能让你拖两个月好得大半才出征?
“一切都很顺利,孙昌和穆平江基本都已经确定你就是个愣头青,下面只要他们一纸密信到京,皇帝立刻就会以任意一个理由将你三人急召回京。
“但是第二个意外发生了。
“你被黑衣人带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隐而不报。眼下你回不回来另说,就是回来了,也没几个人敢信你。所以他们决定放弃你。
“但你回来了。
“穆平江终究是性情中人,还是愿意信你,大抵他们一人报予圣上不作数,须是得两人口供一致方可。所以他最后将剑给了你。孙昌看懂了,并且他也愿意相信你,所以他非但没有质疑自己本就没有看到的传剑过程,反倒帮你遮掩,甚至即刻提出要修书交予圣上。
“这一切,你当真完全没想到?”
“我………我…………”被忽略的细节一个个连成线,织就一张蛛网紧紧缚住他全身。于这些人而言家常便饭的小小策划,他竟丝毫也没能想到。
难怪穆鹤云不愿意主动去打,难怪那把剑最后落到了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