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是算了时间来接郑怡禾的,第二天就是一中暑课结束的日子,郑怡禾以后要来A市看她,总得带她走一遍路,认认地方。
坐列车时人很多,梁雨说再等两三年A市就能把高铁铺过来,到时候郑怡禾只需要看会儿书,一眨眼就能到。
“也不对,再过两三年我就能考证了,到时候我接送你。”梁雨说。
“可别,不是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上高速吗?”
梁雨笑:“没事,你可以陪我看风景啊。”
“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不也在一起看吗?”郑怡禾问。
“那不一样。”梁雨指着窗外,“那片湖,你说像眼泪的那里,走过它,等下会进一个隧道,然后是一片旷野。我不否认它们是美的,但我只看过两遍就记得了,早晚有天你会觉得枯燥。”
“如果是自驾就不同了,我们可以换不同的路线,去看不同的风土人情,我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梁雨笑着看她。
“郑怡禾,我感觉,我又喜欢你一点点了。”她小声说。
郑怡禾秉着呼吸,周围都是人,她不敢有什么动作。
列车进入隧道,一切都暂时暗下,头顶两盏应急灯发出晦暗的光。
四面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几乎是同一时刻,耳鸣响起。
昏暗的光线里,她们四目相对。
梁雨捏着她的手,郑怡禾仿佛握着她从地底伸出的某根树茎,她能感觉到梁雨的心跳。
一,二,三,四……
她数着节拍,梁雨心跳加速了,这诚实的反应让郑怡禾跟着躁动。
或者说,不知她们两个是谁先躁动的,梁雨总能三言两语挑动她。
郑怡禾轻声说:“我也是。”
列车应声冲入旷野,天光大亮,有些刺目的白色。
在这片让人眩晕的光芒里,她举起她们相扣的手,吻了吻梁雨的拇指,面上如第一场春雨过后的桃林,没有具体的笑,但谁都知道她正酝酿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绯色。
如果一个人有很多情话要跟你讲,你不用听太懂,他也不用说出口,你们是有感知的。
郑怡禾对此深信。
“不对,不对。”梁雨突然说,“再过两三年,你应该就考来A市了,对吧?怎么可能只有我长大而你不长呢?”
两人又笑闹起来。
车到站了,梁雨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
郑怡禾在注意到坐在她们对面的阿姨面色有些奇怪,老偷偷在她和梁雨之间扫视。
她心满意足。
终于不再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姐妹,她们跨出了第一步,各种意义上的。
郑怡禾笑着和梁雨下了车。
梁雨带她换乘地铁,她已经查好路线。
转一趟地铁再打车,车费可以便宜不少,梁雨本没必要这样做,梁载煜为她聘用了一个司机,她可以让司机解决绝大部分运输问题。
但梁雨知道,郑怡禾就是坐上车了,内心也是不愿的。
如果非要选,地铁肯定比私家车造价昂贵,梁雨也不算消费降级,她这样安慰郑宜禾。
后来网络上很多人都说要富养小孩,以免孩子一遇到什么事情就只能看得到钱,对金钱的渴望和匮乏会局限孩子的思维和眼界。
郑怡禾觉得这是个乌托邦式的想法。
孩子总有一天要面对现实的,什么样的黄金笼才能关一个灵长类动物一辈子呢?
论财富,论眼界,她是比不上梁雨的,郑怡禾摸摸手腕上那块表,比想象中轻巧,它的自重和它的价格没有呈现正相关性。
可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梁雨会听她说话,理解她有些抽象和跳脱的思维,理解并呵护她的自尊心。
也许有时候梁雨会表现出一点点高位感,但那是无心的,郑怡禾知道。
她们的家庭能提供的条件不一样,但她们的灵魂是平等的。
这样就很好。
——
由于就读A市岳山中学是临时决定,梁雨的新家目前还处于甲醛监测阶段,她暂时住在学校附近的酒店。
岳山中学名字听着挺有传承感,实际上建校才几年,因背靠岳山所建而得名,是中外合办的一所高中,今年高考成绩也就A市普通水平。
依然是小班制教学,国际班和英国某知名私校有深度合作,梁雨不怎么在乎,听过一耳朵就忘了。
她们先去了酒店放包,又去附近转了转。
梁雨刷卡带郑宜禾踏进岳山中学。
其实后来想起也不过是普通建筑,随处可见的玻璃外立面,教学楼之间沟通着的天桥,喷泉,雕塑,大小操场。
郑怡禾上班之后才忽然意识到,H市一中是比岳山中学美的,它融入了园林设计,一窗一景,一步一色,风景不经意间滋养出学生的风骨,学生也融入景间成为其一部分,她当时只是被岳山中学有点领先于时代的科技感迷惑了。
梁雨就看得比较淡,觉得什么好逛的,溜了一圈后,带她去了天文台。
她们看到了一台反射式天文望远镜。
可惜梁雨不会用,郑怡禾更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
梁雨只能打开媒体,输入自己的ID,投影了几张别的学生拍摄的作品。
穹顶下,隔着数万光年的星河向她们问好。
郑怡禾猜这应该不是这个房间要建成圆顶的主要原因,但弧形天顶上投射的璀璨星芒确实让她沉迷。
她们一页页翻阅那些好像永远在流转的星阵,体会了古人想法设法也要观测天象的原因。
也许探索星空就是探索太阳,探索真理,探索他们的起源和一切逗引着人类走上进化之路的东西。
梁雨鼠标一转,一个巨大的星球在她们头顶压下,带着一种暗色的沉重。
郑怡禾发觉自己可能有点儿巨物恐惧症,她居然被一张投影震慑。
梁雨看了看图片介绍。
“这是06年08月24日,冥王星被太阳系行星除名那天的影像。”
梁雨皱眉,仰望那个不怎么圆润的球:“这是它的遗照。”
“你说它会难过吗?”郑怡禾问,“我们走在进化史上数万年,每天都有同类仰望它,它从不吝啬光芒,为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的后代在黑夜里传递一点日光,但我们却抛弃了它,只因为它不能清除其它星星。”
“那不止是一点日光,那是它能给的一切。”
“可我又觉得这是对的,国际天文组织给出了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我觉得科学的神圣性就在于它不为人的主观意志动摇,剥离了一切属于人的情感的那一面,神的那部分才能绽放光芒。”
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郑怡禾缓缓说,梁雨静静听。
等她说完,梁雨才说:“我觉得冥王星不会在乎。”
郑怡禾看着她。
“要是我我也不在乎,你和院里里的蚂蚁共享一片花园,蚂蚁偷偷观察你全家,按体重给你们排了个序,然后跟所有蚂蚁宣布,梁雨是他们家最小的,她不是花园的主人,我们把她除名吧!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郑怡禾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含着笑:“我怎么觉得你要是真知道了会直捣蚂蚁窝,然后建立新秩序,成为蚂蚁王呢?”
梁雨也跟着笑:“那我还需要一顶王冠。”
梁雨又想到什么:“其实那天也不只是冥王星摆脱蚂蚁的日子。”
郑怡禾知道:“那天还是你的公历生日,对吧?”
梁雨点点头,又摇头:“也不止是我的生日。”
郑怡禾等着她公布答案。
“那天我和梁载煜回了大院,爷爷和他说,上次看中的那套房子可以买了,先装修着吧。”她学着老爷子的声音。
“然后是市里面招生政策的改革,大家按片分校,开始搞学区房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以你以为我们是次年8月31日中午初见的,其实不然,我们在更早之前就注定遇见了,就在它注视着我们的时候,以行星的身份的最后一眼。”
梁雨指了指头顶。
那颗球忽而神圣起来,连不很完满的轮廓都充满了命运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郑怡禾,我想我爱上你了。”梁雨说。
于是她们在数据拟造的命运齿轮下接吻。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不再是试探和安抚,不再带有友情的色彩,也不是蜻蜓点水。
如果爱情是潮湿的,是没有形状的,是游离而缠绵的,是带着共振和战栗的,那我想,这个吻也和爱情一样温柔。
或者说,这个吻是爱情滋生出来的,它就是爱情。
——
这个片段似乎应该到此为止,为两人的隐私提供一点荫蔽似乎更符合当今社会默认的社交规则,但很抱歉,物质的客观性让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事实就是,在这次距离极近的呼吸交错运动后,她们必须要回到休息的地方。
再喜欢,也不能在天文台里睡觉吧?
两人便回到了梁雨暂住的酒店。
这是一家品质不错的酒店,晚餐也还行。
梁雨住在顶楼一个套房里,为什么她需要两间卧室?因为其中一间面对着A市灿烂的夜色,另一间则面对着静谧的岳山。
如虹如织的灯火是人造的银河,梁雨同样很喜欢,但光污染让她每天晚上尽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所以她暂时将这间房改成了游戏室,在这里和郑宜禾视频,或者听些吵闹的歌。
郑怡禾一眼就被俘获了,她忽然彻底理解了师青,跨着时空,师青的手再一次为她的思维赋能。
她半跪在窗前,贴在玻璃上,看着远方连成一片的光海。
真奇怪,如果你走进那些街道,你会觉得那些为巨幅海报点亮的射灯或那些大屏幕的广告折射出的光是冷色调的,你走着商业街上,一打眼,仿佛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路灯是暖黄色。
但距离拉开,商业的冷光被完全湮没,广告是吃不掉路灯的,路灯要为那些想回家的人指路。
因此,只剩下那些颤动着的橘红色的光,它们为什么颤抖,应该不是夜色的寒凉,且不说现在是夏天,就算是深冬,这个说法也太过唯心。
像太阳送来的火种,像普罗米修斯流动的血液。
“我想起来一篇课文。”郑怡禾压着声音说,“《小桔灯》,她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于是我赞赏地接过……”
“我带走了她所剩不多的烛光……”
“那不止是一点光,那是她能给的一切。”郑怡禾再次说。
“我知道了。”梁雨在她身边跪坐下来,“我知道该送你什么了。”
郑怡禾看向她。
梁雨打开手机手电筒,用手指盖住灯,于是红色的火焰从她指缝间溢出。
“喜欢吗?”梁雨问,“这是今天的礼物,你被取悦了吗?”
郑怡禾看着她,低垂下头,她虔诚的亲吻她的手指,像个没过口欲期的婴儿。
梁雨没握住手机,它翻滚着滑落,落地时手电筒朝上,点亮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