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哪里讲起呢?梁雨躺着床上,眼前一阵阵眩晕。
她知道了,要从12岁的那个夏天说起。
林家是梁家的老邻居,从当年随着梁家一起分来J县就打着伴儿。
分派的时候,梁家属于分回老家,兴高采烈,林渊的父亲林佑德则属于客居异乡。
与梁家枝繁叶茂不同,林家就三口人,林佑德并着妻子苏诺,加独子林渊。
林渊是大院里难得的好苗子,长得高大,人又聪明,林佑德对他有大寄望。
林渊长到十五岁,参加了省里的选拔,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好名额。
这边林佑德的笑还没挂上脸,那边就透来消息,林渊的名额可能要给别人。
一番跑动无果,林佑德打草惊蛇,让那家人知道了。
那家据说也是个诗书传家的厚道人,请人摆酒做客,要好好安慰林渊这个失意少年。
——他们不仅要,还要你心甘情愿地给。
林佑德没有办法,带着孩子应席,还请了梁家二哥作陪。
席间,主人家话里话外说着歌舞升平。
林渊受了天大的委屈,家里人却让他憋着,不仅要憋着,还要给抢了他名额的那户人家敬酒。
他气恼,气这户人家给儿子争来了好前程不够,要办一场席,宴请宾客,笑着抽人嘴巴子。
几巡酒罢,主人家问林渊近日过得好不好。
陪坐的大家都笑,等林渊祝酒。
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贺词,他还没下定决心拿起杯子,梁雨站起来,说:“伯伯伯妈,我们老师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哥还没满十五岁,不能喝吧?”
梁雨已经十二,说这些话有点不合适,但她发育晚,还没抽高,也能唬人。
那家男主人笑说:“诶小妮子,你怎么不坐在小孩那桌呢?”
语气里是逗弄,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林二哥说:“点点,和你三多哥去小孩那桌,没有酒,给你们拿了旺仔。”
梁雨就来拉林渊。
林渊听到女主人和善的口气:“小渊小名叫三多啊?”
林二嫂解释:“是了,那小子出生时老大一个,八斤,加上渊字旁边不是有三撇嘛,我们点点喊他三多,大人就跟着孩子喊了。”
“梁点点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多大了?和我家那小子凑一双正正好呢。”
林二嫂陪笑道:“哪能够啊,老爷子早跟林叔讲好了,欠他家人情,要还一个媳妇,现在不准多生,我们上哪儿再弄一个点点赔林家呢?”
再后边林渊就听不到了,他突然发现刚刚握着的酒杯还在手里,梁雨也看见了,问:“这是什么酒?”
“总归是好酒。”
梁雨调皮地眨眨眼,要来抢,林渊直接递给她。
梁雨在这个年纪并不好看,五官过于紧凑,颜色又重,平白生出两分局促。她把杯子扔进垃圾桶:“这不是好酒,是你的赔酒。”
“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三多。”梁雨说。
林渊不说话,只笑。
都是一丘之貉,论下场多伤感情。
本来就没有对错,争到了,就是对,没争到就是不对。
“大伯已经在帮你走关系了,你那么用功,一定会有好结果的。”梁雨肯定道。
那个盛夏,林渊收到了他的赔酒,经过林家父母的争取,他被另一个地方录用。
林佑德高兴得不得了,说梁大伯也出了力,要请梁家吃饭,就在大院里摆了几桌。
梁雨正在享受进初中的暑假,没有作业,快乐得像小金鱼。
机关大院是个老式院子,前院是操场,后院是花园。操场很大,一半改了做停车场,还放了些健身器材,摆几张桌子绰绰有余。
梁雨正跟着一群小孩在帮忙,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适合被摄影机捕捉的气质,他一眼就看到了。
林渊走过去问:“点点,你分到哪个中学了?”
梁雨正指挥姑姑家的小哥杜辛悦洗葡萄。梁姑姑生了一对双胞胎,是除了梁雨外梁家最小的孩子,比梁雨大五岁,男孩叫杜辛悦,女孩随梁姑姑姓,叫梁薇。两个孩子马上要成年,暑假在老家等梁爷爷的指挥。
杜辛悦洗一颗葡萄往她嘴里塞一颗,梁雨声音含糊:“九中,在老城区,三多你去过吗?”
“怎么分到那了?”那是个有名是素质中学,学生过得开心,就是录取成绩不好。
“阳光招生嘛,我爸结婚的时候在那边挂职,我户口在那里。”梁雨嚼完了嘴里的葡萄,给了林渊一扎纸袋,“别站那,一起洗,日本来的品种,可甜呢。”
林渊打了盆水,把牛皮纸袋撕开,提起青色的葡萄放进水里:“你怎么没去博林中学?”
博林中学是H市著名私立中学,小班制,外教配套,一级招生不到百人,平均一个学生有0.7个老师照顾。比九中总共只有两栋教学楼一个小操场的学校好几十倍。
大院里的孩子基本都在那念书,包括杜辛悦,梁薇,林渊。
“老梁忘记跑人脉了呗。”梁雨毫不在意,“阳光招生,实行得特别严,我没划到博林。今年情况不同,那些划到博林的,读不起的只能去第二档,或者回老家,咬牙读得起的,也不知道怎么样,爷爷说让我别去搅浑水。”
杜辛悦用筛子将葡萄沥干,赞同到:“爷爷是对的,我那届两个班,每个班上有三个贫困生,成才的有,一蹶不振的也有,现在这样分,大家都一团乱。点点不去和别人争,麻烦。”
“那你住哪儿?”林渊拿了几个果盘和剪刀,将洗好的葡萄剪下来分盘。
“你神通广大的梁叔叔,在老城区鹤雅芳轩买了一套公寓,我去看了,装修得好好的,都晾了半年风了,就不告诉我,开车的话离九中只有一刻钟路。”梁雨不爽地咬爆葡萄,甜腻的汁水溅到了林渊的衣领,脖子上也蹭了一滴。
杜辛悦找了块手帕递给林渊。
院里的老精怪得知消息总是快人一步,比如当年,市里有单位的谁都不敢生二胎,梁大伯家却积极备孕,梁二哥一落地,计划生育政策就下来了。
再比如梁三伯婚外搞出了个小娃娃,还有几人看热闹,劝梁爷爷赶紧悄悄处理了,梁爷爷却不声不响地算好了日子,让这孩子和小女儿家的成了“龙凤胎”,一个叫杜辛悦,一个叫梁薇,到现在除了守口如瓶的梁家人,谁也不知道哪个是梁三伯的种。
看起来都是风光霁月,一捅破却是根须错乱,说不清。
比如他爸,不也有两个小的,一个在市图书馆做导读,另一个在乡下卫生院,她们各有一个孩子,不姓林,其实无所谓姓不姓林。
有时候林渊发自内心的佩服梁雨的爸爸,他出身好,有家资,居然摆场子宴宾客,轰轰烈烈地娶了欢场出身的梁妈妈,据说是风风光光的西式婚礼,所有人都在看梁家笑话。
梁妈妈是个车模,经过自由教育成长起来的新时代女性,那么美艳,那么叛逆。
然后梁雨出生,梁妈妈接受不了生活,吵闹着要离婚,又是声势浩大的上法院,机关大院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丑。
听说梁叔叔发了火,狠狠地骂过一场,就过去了。别人问起来,梁叔叔只说是自己风流,连累了好姑娘,天长日久,大院里的人连梁妈妈姓什么都忘了。
因此梁家知道“阳光招生”政策一点儿也不奇怪,念九中还是博林,或者别的学校,肯定是梁家早早商量好的结果。
杜辛悦让梁雨去发果盘,悄悄跟林渊说:“你别老跟她讲这些,她最近脾气大得很。”
林渊奇怪:“我看点点也不是很想去博林啊,她气什么?”
“前几天,婶婶来电话,点点接了,不知怎么被叔叔知道了,训了她。”杜辛悦显然对上一代的恩怨也很头大,“昨天我们去鹤雅芳轩暖屋,你猜怎么着,里边有个女的,是理工学院的学生,不到二十岁呢。”
林渊咋舌。
“点点气炸了,扑上去对她爸又咬又踢的,很不好看。”杜辛悦忙完了手里的活,关上水龙头,“我是悄悄同你讲的,你可别告诉你爹,这几年你们老林家可看了我家不少笑话。”
林渊往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杜辛悦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还没恭喜你,这下有了好去处,气也顺了吧?”
林渊笑着点点头,大人们摆好菜,喊他们上桌吃饭。
林家就三口,自然和帮了忙的梁家人一桌,梁雨不情愿地坐在父亲梁载煜身边。
寻常的酒菜言辞过后,梁载煜拿出一个纸袋递给林渊,说是礼物。
林渊打开看了一眼,是个全屏手机,这时代少有的东西。
他知道前几年林叔叔生意落败,找父亲借了一大笔钱,现在生意才起来,又开始铺张。
梁雨说:“你拿着吧,是在香港带来的,没有这里买的贵。”
说着扬了扬手,示意自己有一个相同的,杜辛悦和梁薇也掏出自己的,两个男孩是黑色,梁薇点名要粉色,梁雨的是墨蓝色。
苏诺微微点头,林渊就收下了。
席间林渊被梁二哥按着喝了两杯白酒才回了家,拆开手机包装,将自己的手机卡和储存卡上好。
他的房间向阳,一下午晒着,热得很,便去后院里散步,老远就看到梁雨带着侄子在荡秋千。
要不说梁雨生来是享福的命,小时候有梁大嫂里里外外照料,念小学了,梁薇到了爱美的年纪,把妹妹当洋娃娃摆弄,写不完的作业杜辛悦熬夜也帮着写,梁二哥在机关附小当书记,经常把梁雨喊出来发零花钱。
林渊曾酸溜溜地说,等梁薇杜辛悦大了去念大学,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结果杜辛悦还没走,梁秋实就接替了杜辛悦,成了梁雨的小跑腿。
梁雨看见他来了,一伸臂:“球球,我要喝果粒橙,要冰的,跑步前进。”
梁秋实像射出去的箭一样跑去买,经过他时还打了声招呼。
林渊自觉地坐在旧秋千上:“辛悦哥和梁薇姐呢?”
“在楼上,爷爷在跟他们聊天,我不想听,好烦,三多你带我出去走走吧。”梁雨撇撇嘴。
梁老爷子跟门卫说过,家里的女孩子,尤其是梁雨,没有院里男生陪同不许出门,这时候外边的人贩子猖獗,乱得很。
寻常梁雨梁薇出门,要么是梁家长辈接送,要么是杜辛悦骑单车保护,杜辛悦上高中后,林渊陪过几次。
但今天不行,林渊摇摇头:“我喝了点酒,等会儿就困了,明天吧。”
梁雨问:“三多,你要去哪,他们没跟我说。”
“青海。”
“远吗?”梁雨晃着腿。
“很远,我今年不回来了。”林渊说。
“我会想你的,你以后回来读书吗?”梁雨看向他,她的眼睛有常人的1.5倍大,眼眶尖锐,是凶狠的下三白眼,林渊老觉得她在瞪自己,看得他心虚。
他安慰自己,谁看这双眼不心虚呢?
他说:“会回来的,A市有最好的国防大学,我要是混得好,就回来了。”
他想说不会很久,就三四年,可他知道,梁雨才十二岁,三四年对她而言太久了,所以他不讲。
梁雨脚抵着地,用力把自己荡出去,声音也忽远忽近:“你们都要走了,爷爷要杜辛悦报北京的大学,薇薇姐报香港的大学,然后杜辛悦要去英国,薇薇姐去法国,去留学。”
这是一般套路,梁家前几个孩子参军的参军,考公的考公,梁薇是当年小城里少见的艺术生,她很有美术天赋,却学了大提琴,因为大提琴竞争少,好留学。
林渊知道梁薇会留学,法国某艺术学院,然后回来考S省歌剧院。
这才是他们的正常人生。
像梁雨这种,上普通中学,普通高中,普通大学的,是老爷子的宠爱,是独属于家族幺儿的特殊待遇。
“我会回来的,我努力。”林渊说。
梁雨笑了笑:“你不要担心我,在九中,我会很开心的,对了三多,你新手机加我号码了吗?”
那时候手机还没有一键传输功能,换手机就要重新存号码,他们便互相存了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