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溅到黎昭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是萧问泽的血。
黎昭脑中嗡鸣不止。
利爪刺入肉身的低微闷响,非但没有被周遭的嘈杂声淹没,反而显得异常刺耳响亮,响亮到在他脑中久久回荡,挥之不散。
萧问泽受伤了。
他是因为我而受伤的……
他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明明是个没有灵力的废人,明明救我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一股混杂着震惊、懊悔和强烈不解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搅,他觉得心口似乎在隐隐作痛。
“阿昭,别分神。”
萧问泽闷哼一声,用剑拄地,这才堪堪稳住身子,没让自己跌倒。
黎昭这才回过神,赶忙上前扶住萧问泽,想询问他的伤势,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放心,小伤罢了,我没事。”倒是萧问泽再次开了口,极力压抑着喘息,试图撑起身体,脱离黎昭的搀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抓着黎昭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暴露了真实的状态,“当心四周。”
“怎么可能没事?”黎昭的声音有些发紧。
臂弯里萧问泽身体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两人的身体紧挨着。黑暗中他看不清萧问泽的伤势,但他那剧烈而不受控制的颤抖,正透过相贴的衣物清晰地传递过来。
乱坟岗内寒凉刺骨,黎昭却感受到灼人的温热慢慢渗透自己本就染了血的白衣——萧问泽在流血,流了很多血。
“真没事。”萧问泽摆摆手,想证明自己无碍,但那失去血色的唇瓣,早已将他的虚弱暴露无遗。
他缓了缓劲,轻轻推开黎昭,颤悠悠向前走了几大步。
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师兄,别逞强了,我扶你起来。”黎昭一边挥动已经砍得卷了刃的剑,应付着蜂拥而至的尸傀,一边靠近萧问泽。
“起不来了……”萧问泽低着头,仍保持着跪倒的姿势,气息微弱,“阿昭,斩白虹……你拿去用……我……我好像……完全动不了了。”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不……”萧问泽艰难挤出这一个字眼,却没再说下去。
黎昭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他没了声,便打算直接用蛮力强行将他抱起,却在此刻听得身后一声巨响。
“咣当!”
傅惊鸣那面厚重盾牌,毫无征兆地脱手砸落在地。
而傅惊鸣本人则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眼中唯余空洞。
不止傅惊鸣,霍起也一动不动,手中捻着的几张黄符,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短短几息之间,这三人都不再动弹。
甚至连尸傀也停止了攻击,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天地间只回荡着他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回事?
“那长竹竿倒有几分眼力,看出了此地有法阵。”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可惜,他猜错了法阵的作用。这不是普通的困阵或杀阵,而是‘蚀心阵’。它不会立刻要你们的命,而是慢慢侵蚀你们的五感,禁锢你们的躯壳,最终,将你们的心神彻底抹杀,变成一具具只知听我号令的行尸走肉。”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周遭尸潮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整个乱坟岗的地面腾起丝丝暗红幽光,没一会儿,光芒冲天而起,将惨白的月光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血色。
一个身影从这片血色中缓缓踱出。
来者穿着一身宽大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手中抛掷着什么东西。
黎昭一眼辨认出了对方手中把玩之物——是他在魔界佩戴的那副面具。
看样子,白日那戏班的确与这位魔界叛徒有关,而花照衣那个成事不足的废物又失败了,让这厮逃离了追捕,跑到了这里。
崇云宫这三只瞎猫倒是运气不错,带着他碰上这只耗子了。
只是这耗子狡猾,三只瞎猫应付不来,还得由他亲自出马。
“从你们踏入这里开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你。看样子,你也没有多大的本事。”来者幽幽道。
黎昭紧抿着唇,眼神冷得像冰。
他没有回应这挑衅,只是手腕一翻,召来地上的斩白虹。长剑出鞘,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尖笔直地指向对方的心脏。剑身在血光映照下,流转着一层不祥的暗红。
对方站定了身体:“明明是魔界之人,却穿着正道的衣裳,用着正道的剑,真是可笑。”
“什么魔界之人?我是崇云宫掌门须鹤真人的亲传弟子。”
“他们已经五感尽失,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你又何必再伪装呢?”对方嗤笑起来,将面具抛掷到黎昭脚边,拖长了声音,阴恻恻唤道,“我知道你是谁——少、主。”
黎昭蹙了蹙眉。
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来头?
魔界中知晓其真实面貌的人屈指可数,这叛徒不过是拜星堂中连姓名都没有的小卒子,却能够清楚辨认出自己的身份,甚至胆大包天地挑衅自己,看来的确有些手段。
又或者,有人在暗中向他传递了消息,甚至帮助他杀死了拜星堂主,窃取了绛天傀。
——看来,叛徒不止一个。
大脑飞速运转,黎昭将印象中那些有可能对他心怀不满的魔修们一一搜罗出来,很快便崩溃地发现……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好像有点多。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了解我的实力。老实点,乖乖束手就擒,我可以留你一具全尸。”黎昭甩甩脑袋,将脑海里那一箩筐的名字全抛到脑后,专心对付起这个确定的叛徒。他微微扬起下巴,睨着对方,强硬命令道,“把绛天傀交给我。”
“绛天傀不在这儿,它即将回到它该回的地方。”
“叛徒!”黎昭厉喝,剑尖微微颤动,压抑的魔气几乎要冲破禁制,“老实点,绛天傀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对方回答得干脆利落。
黎昭步步紧逼,连珠炮似的逼问:“所以,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干这些事对不对?你背后的人是谁?背叛魔界,作乱凤林,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背后没有任何人。魔界千千万万的魔修,有哪个是真正靠得住的?不过各自图利罢了。与我同行,风险大,利益少,自然无人愿意。所以啊,少主,你眼前的敌人只有我一个。
“至于目的,你不必知晓。倘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便可各自安好;若你执意追究,只怕后果你无从消受。我保证,我要做的事,对你有利而无害。”
“呵。”黎昭懒得怒极反笑,赤红的魔气在他眼底闪动,“叛徒,你是在要挟我?”
“少主,别总是‘叛徒’、‘叛徒’地称呼我。我不喜欢‘叛徒’这个称呼,也讨厌‘碎星堂十一’那个代号。”常寂慢条斯理地说着,缓缓抬起枯瘦如同鬼爪的手,抓住了宽大兜帽的边缘,然后,猛地向后一掀。
一张爬满青灰血丝的惨白脸庞暴露在血色的月光下。深陷的眼窝里,毫无生气的灰白瞳孔,冰冷注视着黎昭。
“我管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黎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萧问泽,只见他仍血流不止,不由焦躁起来。莫名的情绪堵在心口,让他心烦意乱。
横竖也套不出话,他懒得同常寂掰扯,只想把崇云宫这三人活着带走——毕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死了,对他来说都是一桩麻烦事。
“少主可以称我为‘常寂’。”对方却对黎昭的焦急视若不见,青紫的嘴唇开合,慢悠悠道,“这是我近日,给自己起的新名字。”
他觉察出常寂是在拖延时间,彻底没了耐心,双瞳瞬间变得赤红,他手腕一抖,手中赫然出现一条缠绕着浓郁黑气的长鞭:“将死之人,要名字有何用?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就带着你的秘密灰飞烟灭好了!”
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响起,黎昭手中的裂魂鞭直直向常寂的头颅抽去。
常寂身手还算敏捷,在鞭影及体的刹那,后退数尺,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他灰白的瞳孔毫无波动,枯瘦的手指在身侧轻轻一划。
那些原本静立两侧的尸傀,空洞的眼眶中瞬间燃起两点猩红的光芒,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扑向黎昭。
而此刻,面对这汹涌尸潮,黎昭非但没有此前的忙乱,磅礴的魔气毫无保留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靠近的低阶尸傀直接被这股强大气息碾碎,扑在最前面的几具尸傀,瞬间被狂暴的鞭影撕得粉碎。
威压之下,连常寂也险些站不住脚。
染血的白衣在尸群中穿梭腾挪。
所到之处,腐烂的肢体,腥臭的黑血,皆如暴雨般四散飞溅。
痛快!
“只用这些没脑子的破烂玩意就想要我的命?真没意思。”酣战之中,黎昭原本烦闷的心情畅快许多,他兴致高涨,一脚踹飞一具扑上来的高大尸傀,“常寂,你没有别的本事吗?”
“当然有。只是,我觉得少主应该不会喜欢。”常寂声音愈加低哑,气息已然不稳,灰白的眼珠转了转,瞥了眼法阵中的三个崇云宫弟子,“少主方才不是说,自己是崇云宫掌门的亲传弟子吗?我很想看看,崇云宫有哪些精妙的术法。”
“我凭什么遂你的愿?”
“就凭你现在是——崇云宫弟子。”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常寂稍稍抬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啪!”
阵法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