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的实验？”

有多坏？我不禁想。

难不成还有比强迫我们杀死小动物更坏更过分的实验吗？

“MK-UItra实验……”他垂下眼睛，睫毛微颤，在那双海水一样的眼睛里投下忧郁的影子，“比这个更糟糕，那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

“你要了解一件事，007（Seven）。”他压低声音，“在这里——霍金斯实验室，有些实验，的确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掌握力量，但有些实验……对我们而言是无意义的。比如MK-UItra。它唯一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为了满足那些人的私欲，而人的欲望——”

我下意识说，“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没错。”他露出一个舒展且温柔的微笑。“人永远不会知足，总是这样。因私欲产生分歧，因分歧产生战争，而战争，滋生出更庞大更丑恶的欲望，破坏这个世界……”

……

如果彼得不做训练员，我想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哲学家。那种撑着额头思考人性善恶并极具道德洁癖和崇高理想的大哲学家。

这让我肃然起敬。

他也会被人的欲望困在其中吗？

他一直看着，一直看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被无数人的阴影吞没……

像我一样。

关于MK-UItra的问题，我很快得到解答。

彼得告诉我，这个实验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审讯间谍，试图开发一种药物来迫使人招供。

到后来，一切都变了。

窃听、在全然不知情的人身上进行实验、注射高剂量致幻剂、催眠、睡眠剥夺、电疗……

“这些实验都是为了刺激并操纵人的，”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精神和大脑。”

彼得左手轻轻拨弄着桌面上的积木，他垂下眼睛，睫毛微颤，在那双海水一样的眼睛里投下忧郁的影子。

“你猜……当他们找到了我，在我身上做过多少次这样的实验？克制心灵力量的方法是如何被发现的？那可不止一种。不要被爸爸表现出来的友善、许诺所蒙蔽，007，一旦你想脱离他的控制，他会像伤害我、伤害你的妈妈一样…伤害你。”

我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

但我的小脑袋还无法处理分析那种近似直觉的感觉，那就像一个快速溜走的尾巴，我窥见，我弄不懂，也抓不到它。于是并没有多想，只是有点意外我的问题挖出他的伤心往事。

我安慰他，“那些事不会在你身上发生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他问。

不然呢？

他现在不是实验体001。

他是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彼得·巴拉德。

大概我眼中的困惑过于明显，他笑了笑，转而继续说，“这项实验已经被叫停了，因为011。她的妈妈，为了夺回011把实验室告上了法院，当时事情闹得很大，MK-UItra实验因此暴露不得不关闭，是不是很有意思？”

能让布伦纳博士焦头烂额的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她后来会被布伦纳博士弄坏脑子的话。

如果我不是那种会羡慕011的妈妈，羡慕得心里冒酸泡的小孩的话。

以及……

这项实验没有因为我被重启的话。

而彼得终于想起问我，“为什么你会对MK-UItra实验感兴趣呢？”

当我告诉他原因，他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那么，你要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吗？”

“工具？或许呢。”我说。

工具、武器、资产……哪怕是「爸爸」的宠物都无所谓，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只要达成目的就行。

彼得沉默良久。

直到我们新的一轮抽积木游戏开始，他低声说，“那对你毫无益处，只会毁了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

但我莫名感觉他现在有些生气，像被踹了一脚又被雨淋湿的愤怒小狗一样。

·

第二次实验很快到来。

训练课后，布伦纳博士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四号测验室，将一份纸杯冰淇淋放在我面前。

草莓味。

超出纸杯的两个冰淇淋球。

上面洒着鲜红的草莓干碎粒，点缀在粉色的冰淇淋上像一件漂亮的艺术品，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见我迟迟未动，布伦纳博士问，“不喜欢吗？”

噢，冰淇淋！

当然喜欢。

柔软的冰在舌头上融化的奇特体验，每次都让我想大声赞叹卡莉无愧于「大美食家」的称号，可惜她不在这里听不到。那是自可乐后我最喜欢的食物，但加上和冰淇淋一起放在我面前的这张指示清单……

就变得毫无吸引力。

我垂下眼睛，扫了一眼这次的目标。

布伦纳博士在我身旁坐下，和颜悦色，“他就在这里，在北区。试着找到他，007。”

然后给这个幸运儿修改一点点人格，植入点不存在的记忆。

我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吃冰淇淋。”

冰淇淋现在和训练课上他奖励给别人的糖果没有区别了，只是换成一种更让我接受的形式。

布伦纳博士十分有耐心，“这次你想要什么？”

“……”

天哪，天哪，多么可怕。

为什么他总能把一切都弄成与「糖果」一样的存在？那点想为难他的小情绪一下子不受控地升腾起来。

“今天我有星星吗？”我问。

“……”

我猜布伦纳博士认为有了冰淇淋就能让我安安分分，所以今天什么也没准备。

所以，我的星星呢？

玻璃罐还没装满呢。

布伦纳博士反应很快，面露歉意，“我落在办公室了。”

“它特别吗？”我问。

“当然，你会喜欢的。”

“那我现在能看到它吗？”我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央求道，“我想把它装进我的玻璃罐。不这样的话，我会一整天都在想它，根本没心思去做这些事。”

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我现在就要看到它。

“……”

·

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是无法永久保存的呢？

冰淇淋，化掉了。

漂亮的艺术品融成了黏糊糊的粉红色牛奶，溢出纸杯。

牛奶快要流到桌子边缘。

滴答，滴答。

我饶有兴致的注视它，缓缓流动的液体犹如无法阻挡趋势的命运长流，落在地上溅出粉红色的水花。

嫌恶的。警惕的。轻蔑的视线在观察窗另的一边看向我。

那是来自我的观众。

为了让我乖乖配合，布伦纳博士去取那颗“精心”准备的颜色极为特别的星星，留下调查员在另一边皱着眉，面露不耐。

「应该给这个古怪又任性的小鬼一个教训。」

「得让她学会什么叫做乖乖听话，更不会提那么多麻烦的要求耽误他们的时间，他们的伟大事业。」

他们心里这样想。

大人的心思有时候总是一目了然。在他们眼中，我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件工具。和一支能写字的钢笔，和一只他们口袋里能点烟的打火机一样，没什么区别。

当工具变得不好用，他们总是很容易失去耐心低声咒骂，我倒情愿他们推开这扇门，当面对我说。

来吧。来吧。

明明我能带给他们一个崭新美好的世界，一起前往幸福且永恒的伊甸，为什么要回避我避免与我建立联系呢？

来吧。

没关系，观察窗也无法阻挡我们的双相奔赴！

我拿起小勺子接住淌下桌的牛奶，然后乐此不疲的在桌面上，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笑脸。

一道漂亮的弧形，然后将两颗红色草莓碎粒，像做手术后一样小心翼翼的点缀在弧形之上。

精准到距离、间隔、角度分毫不差。

这很好玩。

但这完全满足不了我那突如其来的创作激情，我开始兴奋的在纸上那面无表情的目标人物脸上涂涂抹抹，添加一个弧度大大的笑脸，以及额外的眼睛。

有限的草莓碎粒用完时，我仍意犹未尽，决定取走其他笑脸的眼睛放上去。

一对，两对，三对。

……

布伦纳博士进来时，我哼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调子，一手揪着头上垂下的传感仪线路，一手挥舞着画笔似的小勺子把桌面弄得花里胡哨。

这一刻如果他头上也戴着传感仪，想必心率应该直接飙升了吧。

007，你要体谅一个上了年纪各项机能都退化的老年人，我假惺惺的安慰自己。

所以再一次让他体验到心脏咚咚跳动生命的鲜活感，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爸爸，你回来了！”我期待的看着他，“我的星星呢？”

布伦纳博士的情绪一直很稳定，仿佛没什么能让他动容。他无视污糟的桌面，椅子，从口袋掏出一颗纸折的星星，放在我手心。

嗯……

看起来就很敷衍，纸张材质也很寻常，像是从某本杂志上直接裁下来，颜色……

颜色莫名有点眼熟。

我好奇的拨弄这颗星星，“我能拆开看看吗？”

他把一张新的指示清单放在我面前，语气温和却又不容我再质疑，“如果你想，你可以在完成这些后拆开它。”

好吧，今日份的任性已经用光了。

盯着纸上未经过美化普普通通的人脸，我悻悻地闭上眼。

心灵视野不断扩张——

从小小的测验室里间到站着观众的外间，到走廊，彩虹室，我的7号房间，分散在各处的测验室……

他在哪？

没过多时，我找到了他，目标人物正给014做检查。

我猛地睁开眼。

有些失望地看着布伦纳博士，“他不是研究员。”

他只是个拙劣的演员，连血压计和体温计也分不清。

布伦纳博士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轻轻点头，“是的，他不是，但他穿着白大褂。”

我想了想，接受这个理由。

然后，把放在目标人物手边的听诊器移动了一点位置。

当他站起来时，衣服被听诊器勾住，带落了金属医疗盘。

铁盘里的棉球，注射器，橡皮圈一下子掀翻起来，噼里啪啦摔在地上。

好巧不巧，因不够专业而忘记取下的注射器针头角度微偏，呲溜一下扎进他的大腿。他痛苦的大叫一声，身体一歪，以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摔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的像个意外。

虽然只有我和014两个幸运观众目睹现场。

014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茫然的不知所措。我忍不住激动地为自己导演的精彩一幕，遥遥献上掌声。

完美！

我可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