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子道上,两旁的悬铃木抽出新枝。衰败的落叶丢在一角,刮起的风带出小圈残影。
落地玻璃印着前几日下雨留下的黄褐色水渍,尚无人擦拭。窗户撑开条细缝,灰白色烟雾徐徐涌出,室内的火盆内仍燃烧着火星。
原先的白色纸张上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不真实的送审文件、作假的报验资料,以及江川水所有的工作记录。
一切的一切,现如今已被唐立青折成两头尖尖的小船,随她的死亡彻底焚毁。
“要是一个人太孤单,记得托梦啊,我会一直在博子道,一直守在这里。隔壁街那家糖水铺关门了,没办法再带给你了。物业来催交水电费,我才知道你把房子也更名了。你啊你,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没想过给自己留条后路。那我呢?就没想过你走后,我又该怎么办……” 唐立青盯着盆内燃烧殆尽的灰,席地而坐,喃喃自语。
半晌,她自衣袋内取出那张黑金彩券,沉默许久,给顾翌发去消息:“长鸣一号别墅等你。”
北斗公寓楼下停着的两辆私家车,隐匿在巷子口。在唐立青的跑车发动之时,它们紧随其后。
……
私人会客厅内,厨师长正在为客人递上银盘内刚刚炙烤过的鱼肉。
黑褐色的鱼皮被火枪烫得微微卷边,晶莹肥腴的奶白色肉块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尽管饭桌上有如此美味,却仍有食客心不在焉。
“翌翌,你快尝尝。这个季节的黑鳕鱼肉质最好,也十分稀少。去年我跟阿勒可没这么好的运气能碰上。” 话语间,于冬安眼神不经意与阿勒对视,似乎察觉到顾翌此刻的心不在焉。
银制刀叉摆在顾翌面前,她想着方才那条短信,竟有些失神。
“那个谁找你了?”
“嗯,我出去一趟,可能晚上不回来了。”
听罢,于冬安气得差点在会客厅里双手叉腰,她在桌下掐着阿勒的手腕解气。谈情说爱最忌被吊着不上不下,她身为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多半深陷其中。按道理应该让对方上门来接小顾啊,这算什么事儿。
“要不要安排人送你过去?” 阿勒手腕被于冬安抓得发红,她也不急,反而用西语问询顾小姐是否需要跟随保护。
“不用麻烦,司机在门口等我。市政的招标结果还没公布,大家都在观望,暂时出不了大问题。” 顾翌摇了摇头,自觉已打扰她们太久。即便她与阿勒作了口头约定,但手上的筹码仍未拿到。念及至此,她起身匆匆与二人告别。
“嗯,好,路上当心些,到家给我们报个平安。” 阿勒起身相送,眼神示意一旁的管家放开门禁。
于冬安心内怒气难消,餐盘里再好的珍馐美味,也都黯然失色。她用纯银刀叉切下一小块鱼肉,塞进阿勒嘴里,气鼓鼓念道:“小顾跟我都生分了,几句话下来,心思又被那女人勾走…… 我说什么都不听…… 真是……”
话音刚落,阿勒面部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住,她深蓝色的瞳孔一时失神,竟然再次用蹩脚的汉语问出:“老婆,是不是不爱我,爱上顾小姐了?”
于冬安面对生意场上雷厉风行、感情中痴痴傻傻的爱人,亦不知该如何言语。她负气丢下一句:“阿勒谢尔瓦!你是不是也要气死我!睡客房去,这个月都别想碰我!” 扭头回房丢出个枕头,谁也不理。
院落外,黑色商务保姆车等候许久。司机为顾小姐关上车门后,转身跳上主驾驶位,拉低帽檐,一路疾驰。
车轮飞转,带起地面的灰尘。玻璃上倒映着城市的街景,如幻灯片般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光影。
顾翌望向窗外,心不在焉,不安的预感在脑海里久久盘旋。唐立青会对自己说什么?等竞标结果公布,是否也到了与她道别的日子?
她清楚和唐立青相处时的感情。在这人身边,她能无条件信任,放心将后背交予她;亦或者累极了,能毫无负担地靠在她肩上睡着。
那一刻,她不再是谁的未婚妻,谁谁家的孙女,亦或者某某集团的临时决策人,她只是她自己。
不必时刻端着、力求完美,不用硬装坚强、表现得毫不在乎,因为有个嘴硬心软的人,会和自己一同落泪。
她站在圈外,看着唐立青一层层用砖石将两人不切实际的想法垒筑起来,然后再被她逗笑。
两人不算合拍,但只有唐立青看穿了她。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意的背后,是百转千回的心境消磨与忍耐。
而这人,总会轻而易举激起她的情绪,她在那一刻真正有血有肉起来。
随着车辆靠近长鸣一号别墅,稳稳停住。司机迅速为顾小姐拉开车门。
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顾翌从地下车库乘电梯,缓缓升至二楼。
过道长廊的昏暗光线让人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楼梯尽头,那人背对着她,身上的西装外套显得空阔撑不出版型。鬓角的头发昨天才精修过,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
顾翌走近这人身后,一贯温润的语调此刻也染上几分急切:“怎么还晚了一天回来?那边的事处理好了?”
话音尚未落地,只听 “啪” 的一声,悬挂在天花的水晶吊灯毫无征兆熄灭,长廊瞬间被黑暗吞噬。
成康安于昏暗光线中转过身来,手掌搭在顾翌的手臂,压低嗓子伏在她耳边说道:“小翌一直在等我回来?”
顾翌被他这亲昵又突兀的称呼吓得面色发白,脑海中瞬间涌现出那夜的惊恐记忆。身子下意识就想倒退逃离,可想到明明是唐立青约自己来的,她强撑着镇定,转而质问对方:
“...... 是你?你怎么?唐立青呢?”
“呵呵,原来是在等她。” 成康安像是猜中她的心思,棕色的眸子沉得骇人,他冷哼一声,手腕力道逐渐加紧。
“知道我这些天在孤岛上都过什么日子吗?吃剩饭,关狗笼,连喝口水都是奢求。我一刻不歇地赶回来,就为了确保你的安全。”
成康安自顾自地摇头,语调看似漫不经心,眼神藏不住的阴冷。
“给我最大伤害的明明是你,别再用那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装点自己了,你做过什么事自己最清楚不过。” 顾翌声音发颤,却仍努力吼出声。
藏在暗处的保镖将前后两条出路统统堵死。
“放开!成康安!别做这种让人看不起的龌龊事!” 她用力挣扎,语气里满是厌恶。
成康安将人禁锢在怀里,确保她无法挣脱,喉结滚动,低声安抚了句:“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成康安眼神示意保镖守在门外,而自己则将顾翌拦腰抱起,一把摔在床垫上,阴鸷的眼神停在她身上一刻不离。
“小翌,我已经回来了。之前发生的误会都让它过去好吗?想想我们以前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光,在长宁号上你答应我求婚的时候,我车祸昏迷,你不分日夜操心集团的时候,这些难道还不能证明我们的感情吗?”
成康安撑在顾翌上方,遮挡住了她大部分光,像是在给对方一次机会。
“只要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之前发生的事就当作没发生。我承认确实在某些方面隐瞒了事实全部,可试问,有哪一位是靠干干净净白手起家的?我坐在 AC 集团CEO这个位置上,每分每秒都在思考如何扩张版图。没有我在,G城经济至少还要再倒退20年。没有我,他们还在窝在破破烂烂的超龄危房里,在道路不平坑坑洼洼的泥道中上下班。是我买下那几块狗都不理的荒地,压下全部身家向银行贷款,才将大半个G城新建起来。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呢?我做的这些错了吗?”
“你身上味道让我恶心。” 顾翌已无力与他争辩,甚至连两人分开的原因都不想再提及。她对眼前这人,已失去了所有信任,即便当下所处境地对自己十分不利,她亦不愿虚与委蛇。
“别装了,已经没用了。成康安,你今天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或者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让你和你的鬼集团永无宁日,你大可以试试,看看长宁号的航道会不会再批给你,看看G城市政还会有多少声音支持AC集团 。对了,还有自由贸易港的项目,AC集团今年还能不能中标。以上我说的,你都听好了,你敢动一下,我就让集团的资产减损一成。” 顾翌言之凿凿,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没什么把握保全自己,仅撑住口气亮出手上的底牌。对付自私冷漠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抓住他最在意的东西。
“呵呵。” 成康安偏过头去,朝向空气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又自顾自冷笑出声。似乎被顾翌刚才一番话语彻底寒透了心。
“行!”
“呵呵。”
“是,是我错了。真看错你了,你才认识她几个月,就联合外人一起对付我是吧?自由贸易港项目,你们报价比成本价还低 20%,当我是傻子?呵呵,我就知道,别墅里所有的监控记录都没了。管家说你们几乎每晚呆在一起。说!你是不是给她碰过了。你知道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是我的未婚妻子,难道还要AC集团被传出妹妹顶替哥哥勾引兄嫂的丑闻吗?” 成康安伸长手臂,用虎口遏制住她的下颌,他向来疑心重,此刻更加迫切想知道答案。
“那是你的想法,心是脏的,看什么都脏。放开,松手!” 顾翌被扼住脖颈,脸色瞬间苍白,她双手成拳用尽全身全力推拒,使成康安更加不悦。
“呵呵呵,好!现在就这么讨厌我靠近吗?相处三四年的感情,我尊重你的要求,从未亲近过你一次,小翌还真是让我失望。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想好如何让你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
“不是想见她嘛?放心,你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至于你刚才说的话,我倒是想试试看,做了碰了,又如何?”
......
此刻,G 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街道,已过 10 点,仍是人声鼎沸。
自博子道出发,转过两个路口,霓虹灯牌在车窗外连成流动的光河。
唐立青单手扶着方向盘,后视镜中两辆黑色车子如附骨之疽,始终咬在十米开外。
她摸出手机,指尖在顾翌的号码上悬了半晌,听筒里只有空洞的忙音。
“接电话啊……” 她咬牙猛踩油门,跑车轰鸣着扎进夜市街。
十字路口旁,烤鱿鱼的焦香与人群的喧闹扑面而来,她却浑身发冷。
带着跟屁虫饶了两条街,车子快没油了,而且自己都能被跟踪,那顾翌一直未接电话,多半是已经遇到了危险。
念及至此,她心内更加躁动,不安的预感越发涌上心头。
前方红灯亮起,车流如铁壁横亘,难以横跨。
唐立青瞥见路边停着一辆未熄火的破旧皮卡,随即猛打方向盘,跑车横甩着截断整条马路。
刺耳的刹车声中,她踹开车门,拎起装满现金的手提箱跃上车顶。
“想要钱的,自己拿!见者有份!” 箱盖弹开的瞬间,百元钞如雪片纷扬。人群先是死寂,继而炸开疯抢的狂潮。
“卧槽,真有人撒钱?撞了什么狗屎大运!哈哈哈。哎,你别抢,这是我先看到的!”
外卖员翻身跳下电瓶车,摊主扔下烤架,客人也不顾了,连黑车上下来的杀手也被裹挟进混乱的人浪。
“干什么呢你!踩到我钱了!这是我的!你他妈在推我一下试试,拿铁签穿不死你,开黑车穿黑衣服了不起是吗?嘿,我就不信了!”
“砰” 一声门响,刚刚还在口出狂言的烧烤摊主,被一枪正中眉心。猩红的血液窜成小股,喷涌而出。
街道中心的几个路人反应过来,几声惊呼尖叫之下,原本喧闹的人群更加沸腾。
唐立青趁机滚下引擎盖,闪身钻进皮卡,轮胎擦着地砖溅出火星,冲入岔路。
后视镜里,黑西装的男人正举枪对准轮胎。
再次枪响的刹那,她猛拽方向盘,子弹擦着后窗没入广告牌。
皮卡咆哮碾过绿化带,而后一路疾驰,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路途中,唐立青心内百般猜测,她预料低价投标自由贸易港项目后,边听白一定会有所察觉,却椰不曾想,对方竟会直接派人跟踪自己,甚至在闹市区开枪。可她转念一想,不对,这完全不是小白低调的作风,况且招标结果还没公布,任何新闻出现,都会影响到双方集团公司的形象,从而被市政重新估算考量。那么,剩下便是另外两种可能。
一,黑金彩的幕后推手不希望看到自己活着领到二十亿元的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