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迁之后,闻皎于宫中值夜的日子更多,商量完突厥事宜,又在宫中待了一日才回到家中。
契力早早等在门口了。
许是等待的久了,他歪头靠在门柱边,微张着嘴,睡得正香。
“契力。”
闻皎轻轻推了推他。
少年马上醒来,浅蓝色眼珠里倒映出她的模样,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大人回来了!”
“你一直候在这儿?”
契力有些赧然,不自在地挠头说:“宵禁后我便去睡了,今晨开市了才到门口守着。”
“嗯。”
“大人,昨日不是你当值,为何——”
“朝中有事,陛下留我议事。”朝廷还未公布克狄大胜的消息,闻皎不方便告诉他。可契力毕竟是突厥人,若是突厥南下,契力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契力未有再多问的想法,开了门迎进去。
“家中冷清了些,你取些钱去买几个仆人来。”
“是。”
“契力……”
“大人有事要问我?”
“你可听过克狄特勤?”
“他——他怎么了?!”契力神色紧张,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克狄出事了?”
闻皎可以笃定,“你认识他。”
契力眼珠转了半圈,黯然道:“我,我是他的奴隶。”
只怕不是奴隶。
闻皎了然,“若你想家了,我可以给你份通关文凭。”
“大人,克狄特勤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事。”
契力松了口气,这才拒绝她,“我不要离开大人!”
闻皎的手掌按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地道:“大梁与突厥大战在即,你留在大梁不安全。”
“我不怕!”
“突厥是你的故土,那里还有你的亲人,回家不比留在长安好么?你不用报恩,有朝一日或许我会辞官去突厥游历,那时我们还有一叙的机会。”
或许,那会儿她不在了。
也不会牵连这个孩子。
契力似有所觉,小心地问她:“我留在这儿会给大人带来麻烦,是么?”
闻皎垂下眸子,她极力勾起笑,却只得苦涩地一弯唇角。
“好……我会回突厥去。”契力顿了顿,似是在下决心,又说了一遍,“我回突厥。”
闻皎叹气,抬手抚过他蜷曲的红发,“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听说突厥以眼珠颜色区分等级,其中以蓝色最为高贵。你回到突厥,比跟在我身边强。”
契力怔了怔,没想到闻皎早知此事。
“大人……知道我的身世?”
“先前不知,现在有几分猜测。”
她以克狄的消息略作刺探,便知契力与突厥王室关系非同寻常。
这也是契力必须要离开的原因。
“为何不抓我?”
她在这世上无所牵挂,若非要找出些亲近之人,契力算是一个。闻皎露出不舍,张开手臂抱住了他。“我早已经将你当做我的弟弟。契力,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的气息与怀抱如此之近,契力本就晕红的脸更红了一分,终是一叹,“好,等仗打完了,我就回来寻你。”
就像暴风雨前不安的蜻蜓,地震前狂躁的鸟兽,她本能地感知到日益临近的动荡,却只能恐惧地等待它的降临……
人啊,快走。
酸楚泛上她的鼻尖,在契力看不到的背后,闻皎默默红了眼眶,“好。”
郑燮握着烛台,点燃鎏金铜竹节长灯,将粗陋的内室照亮。
他出身世家,不习武功,修长的双手指节如女子般细致。
“大人,您找俺。”
郑燮来了后,战俘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再被动辄打骂。吃食也不再是馊的。铁牛感念他的帮助,当下感激地行了个礼。
“坐。”
郑燮仍是前朝士族的打扮,宽袍大袖,好不风流。铁牛心中鄙夷,他们武夫,最厌恶装腔作势的士族!
到底人家对自己有恩,铁牛不太情愿地坐下来。
郑燮舀起石锅里的茶汤,拈过一个玉白色瓷杯,放到他面前。
长勺伸过来,浅浅倒了半盏茶。
“请。”
铁牛疑惑更胜,但郑燮不开口,他也不开口,索性一顿牛饮。
“呵呵。”郑燮看着他发笑,“这茶好没意思。我皇命在身不能饮酒,否则当与汝共饮。”
“大人你要说什么,只管直说,俺铁牛不喜欢弯弯绕绕!”
“你从前在常山麾下做百夫长,多次立过先登的功劳。”
铁牛怔忪了一瞬,假装浑不在意地道:“提那劳什子做什么!”
“能多次夺得先登的功劳,想来你有血性,敢赌。”
“俺眼下能活着就成,什么百夫长千夫长,那都是以前的事。”
“皇陵的人对你很是信服。”
“……俺老乡多,大伙儿都认识,说不上什么信服不信服的。”
“那是我错看你了。”郑燮遗憾地道,“如此,你回去吧。”
听郑燮的口气,明显是要给他机会。
铁牛端正了神色,登时立起来,“大人有用得到俺的地方?”
郑燮啜饮着茶汤,皇陵苦寒,这茶叶是他离家前自己带的,喝到如今也快见底了。他轻轻吹了吹茶叶,压低声音道:“是有要用人的地,不过是掉脑袋的事。”
铁牛露出激动的神色,捏紧了拳头,想请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怕了?也罢,这皇陵里的岁月最是消磨人心。”
“怕?!俺铁牛打出生起还没怕过!只是,若是事成,大人能给俺和俺的兄弟们什么好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郑燮很满意他的问题,胸有成竹地道:“既往不咎!所有人入大梁户籍,按府兵规制给予土地,有功劳者以大梁士兵身份论功行赏。另外,我会单独给你将军封号。”
“大人要做的事……有几成把握?”
“五成。”
这是要赌命,不过铁牛喜欢,他哈哈一笑,“好!我干!”
郑燮含笑点头,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我以茶代酒,敬你。”
入夜。
灯火葳蕤,泛黄的书籍翻过一页。
赵铎从字间抬起头来。
这卷兵书他读了许多遍,常读常新,唯独这遍竟读不出什么新的东西。
果然承平岁月,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章玦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动作,提笔在尚书省公文上落下批示。他本就擅长模仿字迹,如今能将赵铎的字迹仿出九成九的相似。
赵铎索性叫他代笔,处理些庶务,他也乐得清闲。
“殿下,孙将军求见。”
外头月上中天,孙熊却来求见。
“让他进来。”赵铎放下手中书卷,笑着看向章玦,“孤说过,他会来的。”
章玦也放下了笔。
六日前,他将凤凰阁所得钱财九成交付予太子。随后便一直暗中追踪赵钺的动向,发现他竟拿这笔钱去收买朝中大臣。其中就包括赵铎的得力干将孙熊。
章玦立刻将此事告诉赵铎,请他早做打算。
赵铎却不以为意,直道孙熊不会背叛他。
眼下,孙熊来了。
“殿下!”孙熊大剌剌推开门,未见其形,却先见到了口箱子。他天生神力,扛着这口不大的箱子却有些体力不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累死俺老孙了——殿下,你是不知——”
孙熊的目光落在了年轻的章玦身上,声音戛然而止。
赵铎心情颇佳,“无妨。”
孙熊又喘了一大口粗气,掀开木箱,本就亮堂的屋内登时刺目了起来。
“太子他要收买俺!送了俺一大箱子财宝,俺想着这钱要是退回去,太子还能收买其他人……”说到这里,孙熊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不如俺拿了给殿下,咱们也好去收买人家。”
赵铎乐呵一笑,“你的忠心孤知道,这些你拿着就是。”
“殿下,臣此来还有一事。”孙熊瞥过章玦,犹豫了下开口道:“太子到处收买人,您再不加把劲,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可都被笼络走了!您眼下又没兵权,朝廷里的人贯会见风使舵……俺老孙就想问一句,您当年说的话还作数不?”
“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候是时机?!请殿下给个准信!”
赵铎耐心与他道:“成大事讲究名正言顺,孤在等太子出错。”
“世人畏威不畏德!太子早动手便占去了先机!殿下恕罪!臣身家性命皆系于殿下,若殿下不欲此事,还请殿下叫我归家去。”
章玦嘴角浮出奇怪的笑意。
赵铎叹了口气,面色也冷了下来,含糊地道:“快了。你放心,孤从未忘记此事。”
孙熊心中略定,再度瞥过赵铎身边阴恻恻的男人,“如此,俺放心了。”
孙熊走后,后面几日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人,与孙熊行径大同小异。
章玦不由发自心底的感慨:“殿下用人,臣拜服。”
他天资聪颖,很少打心底佩服什么人,赵铎是第一个。
可赵铎却越来越不高兴。
他们的确忠于他,可他们每个人都在逼他。
他与太子,只能活一个。
大哥,莫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