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不日便要走马上任工部侍郎,趁着休沐之日,在城中的谢春楼举行烧尾宴。
谢春楼是近来长安城里最豪华的酒肆,出入其间的莫不是王公贵族。寻常商贾,出几倍的价钱也订不到一桌酒席。
见到马车停下,迎门的小厮连忙哈腰,“贵人请——”
门帘一动,青白色的手探了出来。
紧接着窄样的乌皮六合靴踏在木凳上,贵人身着石青色圆领联珠纹长袍,腰胯青玉蹀躞带,稳稳下了马车。
时风以男子健硕为美,是以不够身宽体胖的公子往往将蹀躞带挂满各色宝物香囊,再松垮垮勒在肚子上,身前衣袍鼓起,好显得膀阔腰圆,英武有力。
闻皎的蹀躞带却只挂一银鱼袋①,紧紧束在腰间,愈发衬的人腰细腿长,身姿清雅。
眼前的清俊公子这般年纪竟已位列五品高官!
小厮暗暗惊叹,待她愈发恭敬,“大人可是赴中书郑大人的宴?”
“嗯。”
“宴席在朝阙台,您请随小的来。”
小厮引着她上楼,圆弧形的楼梯蜿蜒向上,闻皎提着长袍,在影影绰绰的间隙里打量这座酒肆。
凤箫声动,灯阁光转,华彩辉映,堪比天家宫阙。
“你们东家是谁?”
小厮捧着笑回答,“咱们东家呀大人一准知道——秦五爷。”
“原来是秦五爷。”
穿过两扇厚重的雕花拱门,郑燮远远迎上来,闻皎打趣地道:“郑侍郎,恭喜。”
“瞧瞧,才换部门便如此生分了!”郑燮笑骂了她一句,“请先入座,稍后再与汝分说!”
郑燮得招待客人。
闻皎与他见礼完便进了包间,同僚还未到齐,她与人寒暄几句后站在窗棂旁看风景。
朝阙台位于两条街的拐角,视野极佳。放眼望去,行人如织,车马络绎不绝,繁华热闹尽收眼底。
偌大的酒肆,出入的又都是达官显贵,秦五爷这样的身份可不够镇场子。
若从谢春楼查起,能不能查到太子与秦五爷的关系呢?
“闻大人,开席了!”
闻皎回身,只见侍女手捧木盒鱼贯而入,一连上了十二道冷盘。
冷蟾儿羹、分装蒸腊熊、见风消、水晶龙凤糕……除了道生鱼脍,剩下的竟都叫不出名字。
尝出味道来的梅大人惊叹,“唔,这是吴兴鲊?”
郑燮含笑道,“正是。”
梅大人出身不高,原是并州一个普通的文吏,在陈国公曹爽手底下做事。后来水涨船高,这才在知天命之年坐上了中书舍人的位子。
吴兴鲊这样奢侈的东西他只在陈国公六十大寿的宴席上吃过一次。
这次再品,如何能不惊叹?
同僚里没尝过此菜的,疑惑地问:“这吴兴鲊有什么特别?引得梅大人如此。”
说着便挟了一筷子,晶莹的鱼片上还沾着水珠,一口下去也惊叹道,“妙哉!”
梅大人得意洋洋地与他介绍,“这吴兴鲊乃是用极少量的盐和酒曲腌制,自吴兴快马加鞭运至京城,才成的这一口!”
郑燮笑意盈盈地为他布菜,“梅大人好见识。”
有人纳闷,“谢春楼的宴我吃过不少,怎么从未见过这道菜?”
“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有位族亲在吴兴做官,托他采买了快马送来,与大家尝尝。”
那人略一思索便揶揄道:“那得提前去信吧?莫非郑兄一早知晓要升迁?”
察觉出话里的机锋,郑燮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为闻皎夹了几片。
“不是什么稀罕物什,鱼上市了便照例送来,何须提前去信?”
此话落下,朝阙台内静了一瞬。
中书省内谁不知郑燮门第之高?寻常士族闻所未闻的,郑氏不光摆出来宴客,还能经常享用。
荥阳郑氏的富贵真是羡煞旁人!
见闻皎愣神,郑燮提醒道:“微盐微酒,风味正好,闻大人尝尝?”
吴兴是她从前的家乡,乍一听名字,闻皎心中唏嘘,心不在焉地尝了口。
郑燮期待地看着她,“如何?”
“好极。”
“尝尝这透花糍。”郑燮作为主人不好叫宴席冷场,拿了块糕点递与她,一边与众人介绍:“这是吴兴米所做,也别有一番风味。”
同僚们纷纷去尝,一时间有些拘谨,好在热菜源源不断地端上来,足叫人忘记方才的不愉。
金银夹花平截、单笼金乳酥、长尝生粥、乳酿鱼、西江料、八仙盘、卯羹、箸头春、缠花云梦肉……
有好事者偷偷数了数,上的热菜足有二十道。
郑燮一一寒暄过去,同僚都道破费。
谁知前菜还未品尝,后头的菜已端了上来。又是道不清名字的菜肴,其中有道最为奇特,银色白如雪,形似婴儿。
“这是……?”
“呵,这我了解。”不待郑燮开口,有位爱卖弄的同僚便道:“此菜名为雪婴儿,是把田鸡剥皮去了内脏,裹精豆粉煎贴所成,算不得稀奇!”
“那……这道菜兄台可识得?”
“此乃仙人脔,谢春楼名菜。”
言罢,一问一答的两位同僚相视笑起来,隐隐露出得意之色。
仙人脔用人奶炖鸡,味道好极,不少宾客慕名而来,又因食材和名字的缘故,让人提起此菜时总有些狎浪。
郑燮在另一边敬酒,推杯换盏间聊起了郑燮的差事。
“听闻陛下要大修皇陵?”
说话的是个小主事,在中书省内不过是个打杂的,郑燮不大认识他。不过问题无关紧要,告诉他也无妨,于是侧身回应,“陛下透露过此意。”
主事却正色道:“大人可得小心。”
他是寒门出身,又无无显赫靠山,往日里诸位大人都瞧不上他,唯有郑大人和闻大人待他和善。今日郑大人又请他吃这么好的席面,心中感激,这才好意出言提醒。
“哦?此话怎讲?”
“我……意外得知国库不够支用了。”
这事儿上头的人都知道,大梁捡了前朝的烂摊子,加之立国以来没有一年不在打仗,国库的钱能支撑到眼下都是好的。
陛下要大修皇陵,钱从哪里来?
他不说,别人也只装不知。
不成想这个小小主事,待他最真。
“多谢。”
“大人客气了。”
对话落在喝到酩酊的人耳里,登时惊诧地叫起来:“国库没银子了?!”
"胡扯什么!国库怎会——”
反驳的瞧见侍郎大人脸色,赶忙闭上了嘴——
国库的确空了。
郑燮尬笑了下,“你吃醉酒了。 ”
“我没醉——大人,咱们国库真空了?”那人当着醉的不轻,竟直面问起侍郎来。
空穴不来风,侍郎大人不好直接否认。
“唔……国库,周转是够了,只是嘶——陛下有大笔的用途,正寻银钱来处。”
许是心虚,中书侍郎自觉不能服人,连连举了几条用项,“这修皇陵要钱……陛下修行宫也要钱……”
若是修个皇陵便要空了国库,岂不恰恰说明没钱?
前朝宫室大多毁于战火,陛下想要修个行宫合情合理。
这两个例子不好!
“可是突厥有事?”
多亏郑燮急时提醒,侍郎大人忙道:“突厥那边克狄可汗连胜几仗,打得伊必只有逃的份,陛下怕突厥缓过气来挥师南下,这才急于充盈国库。”
昨日消息送达后,皇帝急召太子、晋王与三省长官议事,虽然突厥的局面还未明朗,但打算不得不做。
闻皎从前在魏国,北方有大梁顶着,与突厥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
她对突厥的印象还停留在乌拔可汗的时候。
前朝末年乌拔可汗趁汉人内乱,南下劫掠,掳掠妇女、放火烧杀……所过城池十室九空。
六年前,时任摄政王的皇帝率军亲征,大胆任用年轻将领,费尽艰险击退乌拔可汗。
这一仗打得民心顺服,天下归心。
梁王就势废去前朝皇帝,登基称帝,建国号“梁”,改元永昌。
她远在魏国只觉大势已去,又因被魏王猜忌,疲于应付朝中诸事,便也无心打听突厥后续。
“乌拔可汗死了?”
“闻大人不知,乌拔被咱们陛下打得灰溜溜回了老巢,没多久便死了。”
侍郎大人点了点头,将后续娓娓道来:“突厥的规矩是兄终弟及,乌拔可汗死前将位子传给了亲弟弟瓦答,按规矩瓦答得将王位传给乌拔的儿子克狄,可瓦答却想学咱们汉人父死子继这套,传位给自己儿子伊必。”
“四年前瓦答可汗自马上摔下,一命呜呼。突厥内部分裂为两派,一派支持克狄,一派则支持伊必,混战不断。”
“天佑大梁——突厥内乱让我大梁有了休憩的时间,这才能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原来如此。”
怪不得大梁能赢。
天时、地利、人和,它都占了。
命运际会,不得不服。
闻皎有些唏嘘,听同僚道出秘辛:“当年咱们对突厥只是险胜,若非乌拔可汗有旧疾,结果未可知也。”
他们之中有前朝的老人,知道的细节比旁人多,有人附和:“克狄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雪狼关一役,瓦答不肯给他增兵,裴帅这才守住了。”
“唉——突厥虎狼之师,只怕早晚卷土重来。”
只是不知这次大梁的运气如何?
翌日朝会,皇帝严肃地说了突厥的事。
“战事不知何日会起,充盈国库迫在眉睫。”
若是突厥打过来,哪管什么士族寒门,俱是刀下亡魂。
不,一刀结果了他们都是好的。
在对抗突厥这点上,大梁上下出奇的团结。
前朝那些被屠戮的城池惨状仍历历在目,称之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中书令崔大人踏出一步,“陛下,国朝初定,百姓疲敝,臣窃以为不可增加赋税,与民争利。”
皇帝赞同地点头,“不错。”
“父皇,儿臣愿献多年征战所得,以充国库。”
皇帝欣慰地看着晋王,含笑颔首,“吾儿有心。”
“臣为宰相,我清河崔氏亦是世家之首,国家有难,万死不辞,臣愿效仿晋王献家中府库以充国库!”
崔中书的话一落地,金銮殿内静了片刻。
其他世家心里怨怼,晋王和皇帝是一家人,钱从王府拿到朝廷,不还是人赵家的?你拿出来,那可是真充国库里去了!
充什么阔!这下好了,轮到他们不表态不是,表态了肉痛!
得赶紧想个办法……
“父皇,儿臣的府库虽不如二弟,应当也能派上些用场。”
太子解禁不久,近些日子行事越发小心。
“嗯,你是太子,当为群臣表率。”
皇帝的意思已是司马昭之心。
世家面面相觑,韦氏心一横,“陛下,臣有法子。”
“哦?韦卿且说。”
“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不如广置女闾,蓄养女子,征其夜合之资,以通国用。”
竟是想学齐桓公官方开设妓院。
士族之中有要脸的,暗暗为之不耻。
韦杜辰还在滔滔不绝:“往来客商、年长未有妻室的男子皆能解决所需……”
闻皎捏紧了袖中的拳头,眼眶泛红,冷冷看向韦杜辰。
皇帝仔细考量着,他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可韦杜辰说的不无道理,国库的钱银不嫌多。另外,世家献一次财物,下次再想拿,便会各种推脱,这笔款项则源源不断……
“陛下,韦大人所言不错,管仲相齐桓公时立此法以富国,助桓公完成霸业,时局如此,不得不为。”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皇帝也是要脸的,这办法好,却不得民心。
齐桓公用管仲此策被国人非议,管仲便在家中大兴土木,替桓公担了国人的唾骂,他可没有管仲这么好的臣子……
皇帝在等,等一个,能替他担骂名的人。
想要反对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