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皎担任此次科举主考的圣旨颁布后,很快便收到了各种宴请,都被她一一婉拒。
“闻兄,咱俩过命的交情,我请你吃酒,该不会也不答应吧?”
“郑兄哪里话,若只吃酒自然是乐意的,可若借此……”
“不光吃酒,还要散心。”
闻皎如释重负,“好。”
郑燮的马车,高大华丽,镶金缀玉,他先一步上车,手掌向她递来。
闻皎随着他上了马车。
不是去往郑府的路,一直走了很久,马车才在城中陌生的酒楼停下。
郑燮走在前面,带她上了三楼东厢的一间包房。
他熟练地推开窗,窗外的景致并不美,只能见到坊中破败的木屋和狭窄的院子。
“那是我曾经的家。”郑燮环抱着手臂,笑嘻嘻地看向她:“想不到吧?我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你是外室所出?”
“十二年。十二岁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和我阿娘。”他摊开双臂讽刺地说,“山鸡飞上枝头,狐狸披了虎皮,谁又知道我的曾经?”
郑燮靠在窗口,将他的身世缓缓道来。
“这是我阿娘的家。上元节夜游,她与我父亲相识于华灯之下,我父亲自称出身商贾,一心考取科举,她信了……无媒苟合。很快父亲便厌弃了她。她回到了这个小院,将我生了下来。”
“她后来才得知我父亲是荥阳郑氏的大公子,早就迎娶了贵夫人,也就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李氏。”
“她送我去学堂,让我读书习字,希望我有朝一日能认祖归宗。”
“我父亲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可他从来都不承认,直到我展露出惊人的天资。十二岁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作的诗,要带我回郑家。”
郑燮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背对着闻皎,任由泪水打湿睫毛。
“我要父亲纳她为妾,否则便不肯回去。”
“你父亲答应了?”
“当然,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换一个惊才绝艳的儿子。”郑燮冷笑,“我常年在外跟随名师学习,很少回家,那年我十五——”他垂下眼睫,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她病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没有人告诉你她病重的事?”
“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被活活毒死的!”
他咬紧了牙,双手紧紧攥住闻皎的肩膀,“我要掌家之权!”
闻皎避开他的目光,“即便你拿到掌家之权,此事也难重提。”
“若我执意为她翻案呢?”
“郑氏不会允许家中的丑事被揭发。”
“那就覆灭郑氏!陛下早就忌惮士族了,我愿意做他的马前卒!”
“为什么不找陛下说?”
“他不相信,他也未见得能覆灭士族……我知道你是晋王的人,我要你将我引荐给晋王。”
闻皎灵魂一震,猛地推开他。
“你胡说什么!”
郑燮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慌张,露出笃定的笑,“那天我没醉死。”
她抿着煞白的嘴唇,堪堪借着桌子扶住身形。
“三位皇子之中,只有晋王的阵营里有寒士的位置,只有他登基才能覆灭郑氏,我愿意效忠。”
聪明人之间一对眼便已知晓输赢,郑燮已经笃定了她是晋王的人,她也不用再狡辩。
可闻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一会儿那种震颤感才消弭。
“……好,我将你引荐给晋王。”
这些日子和朝廷的拼杀下来,山匪损失了不少人,先前的义愤填膺渐渐消解,投降的想法又占了上峰。
左虎下意识看向坐在下手处的王缺,“朝廷最近如此安静,怕是憋着后招。”
“粮草耗尽,自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许是往邻近的湖南道调粮了。”王缺悠闲地放下茶盏,“左首领,你马上派人去劫湖南的粮草,只要劫到这批粮草,我保山寨安然无恙!”
“不可,这样只会让朝廷更想杀了我们!”老三马上反对,这些日子王缺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将他们架在火上烤,“还是及时回头吧!”
“事已至此,我们没办法回头了。”
老二原本便担任着军师的角色,他对局面的判断也是除王缺外最精准的。
“王先生说的不错,朝廷连年征战,本就粮草无多,况且他们的粮草都是从两湖与江浙一带调的,若我们能拿到湖南道的粮草,雄霸一方指日可成!”
“雄霸一方……”
震动似涟漪般在每个人心底蔓延开来,他们落草为寇为的是混口饭吃,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魏王韩兆相也是山匪起家!”人群中老七忽然激动地站起来,“兄弟们,天高皇帝远,咱们大庾岭可比韩兆相的地盘易守难攻多了!”
“韩兆相有第一谋士闻皎!我们有什么?”老三嗤笑,“那时候天下大乱,如今大局已定,老七,你以为咱们能做第二个魏国?”
“魏国有闻皎,咱们有王先生。”老二眼中升起狂热,他站起来走向老七,与他一起游说众人:“施展术法闻皎可不会,大家都亲眼目睹了王先生的才能,我们有这样的奇人,还怕成不了大事?”
老二的声音响彻在屋中,其他人也都蠢蠢欲动起来。
左虎的心底只有悲凉,他眼睁睁看着大家伙儿被王缺蛊惑,却不敢道明真相,只能委婉地提醒:“老二、老七,你们被冲昏了头脑,冷静下来再说。”
“大哥——成王败寇!咱们已经是寇了,你怕什么?最不济,不过是回到山中做个永远也不能见人的山匪罢了!”
“二哥说的对,咱们光脚不怕穿鞋!”老四一掌座椅扶手上,猛地起身,“跟他们干!这山匪的日子老子过够了!”
老二、老四、老七都期待地看着他,无形的压力落在左虎身上。
末尾处,老六也缓缓站起来,“大哥,拼一把吧!”
左虎闭上眼,眼皮却止不住的抖动,“好,听你们的,跟朝廷拼一把!”
“王某愿为诸位效劳!”王缺起身,将茶水举到头顶,“我以茶代酒,敬诸位——”
因为科举考试,赵铎与闻皎有了明面上的交集,这为闻皎引荐郑燮的事行了不少方便……
“郑燮的确聪明。”得知闻皎和他的关系被看穿,赵铎并未慌张,“孤倒是很想招揽他。”
“他的理由总让我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他有很多种办法为他的母亲报仇,为什么偏偏要选最困难的一种?”
“规矩礼法是世家立根之本,在他们眼中远比官位来的重要,要报仇,只能覆灭世家。”
“可是郑燮这样聪明的人,真的会为了他母亲做到这一步吗?”
“这有什么不可能。”赵铎轻笑,“闻皎,你有时候理智的不像人。”
“嗯?”
“你太理智,甚至不能理解人的情感,它是驱使人的一大动力。”
赵铎看着对面的闻皎有些颓废的耷下肩,“朔日子时,让他到城外紫屋山接云峰见我。”
“是。”
她想到的是玉妍。
她从来没有哪一时哪一刻共情过韩玉妍,也没有理解过常山,她从来都站在最理智的角度看他们。
强大的理智使她运筹帷幄,也使她倍感孤独。
“殿下,我在你眼里是冷心冷情的吗?”
赵铎笑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你有大爱。”
“你想扶苍生于悲苦,张正义于泥淖。你的目光在大局上,不得不忽略单个人的情感。可是闻皎,你不是工具,你有自己的情感。”
“我自己的情感……”她重复着赵铎的话,却不知道自己的情感是什么,那些东西早被她压抑在了心底深处。
“你很痛苦。”
这种痛苦引发了他的好奇,他甚至会在某一个时刻忽然想起闻皎,她为什么如此悲悯?
现在他有了答案。
“我很痛苦。”
她按上心口,因为赵铎的话那里有了一丝异样。
“殿下,多谢您与我说这些。”
“谢就不必了,这次科考你压力不小,父皇发了话,适当卖士族些面子。”
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若一点面子都不给那些宴请她的士族,恐怕等不到开考,闻皎便不在主考的位子上了。
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
有了皇帝的吩咐,闻皎便开始接受士族的宴请,不必说崔卢李郑王五姓,二三流的士族也纷纷向她投来请帖。
就连秦家也给她递来了帖子。
“秦霄?”
闻皎合上名帖询问似地看向小厮。
“我们秦家是商贾,比不得士族,不过生意做的还行,不知大人听过否?”
秦家做米面生意起家,前朝起生意便遍布全国,后因在陛下龙潜时资助过米粮,被特定为皇商,地位早不同于寻常商贾。
“秦家是皇商,我自然知晓。”
小厮迎着笑问:“我家主人想拜访大人,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他说着向身后的轿子一指,里头人掀开帘幕冲她遥遥致意。
秦宵留着长须,约莫不惑之年,斯文清瘦,不像商贾。
闻皎收回目光,吩咐契力准备茶水。
“请秦五爷进来。”
秦宵跟着她进了堂屋,姿态谦卑地向她行了个礼,“闻大人,在下秦宵。”
“原来是秦五爷。”闻皎轻啜着茶水,淡淡地说:“坐。”
“贸然叨扰,打搅了大人清净,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秦宵说着,不顾茶水还烫着,便喝了三大碗。
“哪里,秦五爷要见我差人送拜帖相约即可,何需亲自前来。”
“大人是陛下眼中的红人,又是五品大员,我怎敢托大。”他陪笑着说明来意,“我秦家虽是皇商,到底是商贾,向来卑贱。我欲让族中子侄参加科考,若能入仕为官,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五爷有这个打算甚好。”
闻皎接了话头,秦宵心头一喜,接着道:“听闻大人师从大儒,学问精深,又是九皇子的老师,秦宵斗胆想请大人指点小侄一二。这是给大人的束脩。”
小厮掀开木椟,里头卧着鸡蛋大小的圆珠子,通体莹白隐隐散发这边光。
“这枚珠子是我无意从南海商人手中购得,夜间望之如月,堪堪配大人清辉之姿。”
原来是夜明珠。
不过是会发光的荧石,闻皎不稀罕这些玩意儿,不过也清楚它们的价值。
有这样的珍宝,秦宵不求他身后的人,倒来求自己。
可见背后之人不方便出面。
赵铎给出的名单里也没有秦家人的名字,这秦宵的确是效忠太子。
“我这人不爱奇珍异宝,请秦五爷收回。”闻皎合上了木椟,视线落在秦宵身上,“不过本官乐于提携秀异之士,若令侄真有才学,我愿做好风,扶他上青云。”
“这……不瞒大人,教授小侄的历位先生都夸他天子聪颖,只是不知这样的天资放到天下读书人中能排第几?”秦宵从袖中取出文章递给契力,“还请大人指点。”
契力将文章递给她。
用的是名贵的洒金纸,文章虽有些匠气,但瑕不掩瑜。
闻皎肯定地点头,“不错。”
“能得大人肯定,小侄三生有幸。”
“令侄才学毋庸置疑……”闻皎忽而叹气,“唉……”
“可是有什么难处?”
“近些日子邀请的我士族已不下双手之数,那些子弟也都身负才学,与令侄高下难辨。”
“原来如此。”
不肯收礼,原来是嫌他不够格!
闻皎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的指尖轻点着扶手。
等了半日,秦宵仍未说出背后的势力。
她装作没了耐心,“契力,送客。”
秦宵面露不愉,负手站起来。
许是不死心失去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走到门边时忽然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闻大人,京城势力盘根错节,我秦家虽只是皇商,结交的人可都是达官显贵!”
“这家伙还是没说自己是谁的人!”
应齐岳隐于过道后侧,等到秦宵脚步消失便迫不及待的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