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信任NPC。”林理枝说。

走得越深，越接近轮回的本质，越体悟其中规则，就更能领会到那种非我族类的感觉。

NPC们空有与人类相似的形貌皮囊，内里却是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规则。它们奇诡、破碎、扭曲，不知道下一秒会变成什么东西。

“你觉得他们有自己的故事，鲜活的灵魂，那不假，但不完整的世界失去了包容，他们上一秒与你交谈，下一秒就可能化作厉鬼。

“你认识了两个朋友，要去找他们，然后呢？这是S级副本，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整年，如果像之前那样被周夫人得手，整个世界都会重新倒带。一星期还好，如果是一个月、半年？”

更甚者，在最终的结局前临门一脚？

林理枝在这个副本中表现得处处小心步步保守，不仅因为她的不擅长，更因为有一个误入的虞闻星。她选择了最保守的一种过关方式，待在原地，等线索自己送上门，慢慢靠近最后的结局。

这种通关方法在轮回中也衍生出了一个流派，叫“局外人”。

摆渡人们不参与故事，不卷入斗争，敷衍地完成最低限度的主线任务，一切以苟到过关为优先。听起来异常颓废，偏偏过关率最高。

“你在用‘局外人’的方法过关……为了我？”虞闻星轻声说，“因为我不够强。”

林理枝直白地点头。

她从武器到战斗方式都点满暗杀的路数，但暗杀才是最直来直往的战斗方式，潜伏、穿梭，蓄力直到最后一刻，而后一击毙命。不需要考虑防守格挡与弯弯绕绕的死角，就像她本人。

这话说得着实扎心，虞闻星却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放下了一段心事：“我知道了。”

随即，她口风一转：“但你不必为了迁就我，林理枝，我希望你信任我。”

你的强大让我憧憬，但你也曾在轮回中长久地挣扎过，我不是什么脆弱的玻璃——她是虞闻星。

林理枝笑起来，虚虚搂住这具瘦弱的躯体，实则在拥抱其中那个短发女孩的灵魂：“角色扮演是我最讨厌的副本类型，我可给不了多少经验。”

“我会弥补你的短板。”

“有事不准再先找谈若桑了！”林理枝板起脸，“我比她厉害。”

“打听到了，”谈若桑拿着一叠纸，“阿牛失踪前两天所有行动轨迹，时间久了，不是很好打听。”

“最近周家内外都在传，夫人头七过了，姨太太是要彻底踩着对方上位了，老爷对小老婆爱得死去活来，迟早败光产业。”

“这不是还没败光吗？”林理枝的“禁止附身期”过去，重新体验了一把当人的滋味，至今走路依旧下意识撞墙，后遗症着实有点严重。虞闻星心惊胆战地陪她熟悉重新做人的感觉，一步都不敢走远，生怕一个没注意，后者又把自己磕得鼻青脸肿。

她把那几张纸在桌子上摊开，谈若桑的房间已经完全变成了三人密会的地方，院子前面都干干净净，周老爷想进来都得等通风报信。

但这种大权独揽只是暂时的，周家主人手里还捏着最后一点决策权不放，随时都能再度反扑。这位老爷在一个有灵异属性的副本里科学得过了头，林理枝把自己全身都拆了一遍丢他面前，对方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让人赶紧把那台恶作剧的西洋影画灯找出来。

林理枝吓了几次，实在没用，也干脆利落放弃，那些因女鬼而起的流言中也没表现出周老爷早些年有什么额外的情债，大写的无懈可击。

就像此时阿牛这一份生前行动报告一样。

早上四点起床，先花两小时扫完三个院子，又去倒马桶，和倒垃圾的撞上，彼此大吵了一架，但都顾及着手里的东西，最后捏着鼻子握手言和。有这个插曲，到库房就晚了十分钟，被领班训了半小时，吃了点厨房剩下的冷水馒头配糠咽菜，去整理库房。

库房里放着杂物，没什么金贵东西，但管理放人进去前仍要花两小时慢悠悠点一遍，阿牛等得不耐烦，翻墙跑了，回来时手里捏了只喷香的鸡腿，因为不肯“孝敬”上头，被围着打了一顿。

这一堆事折腾完，也到了中午，厨房得了颜色，单独略过了阿牛的午饭。他也不在意，回房倒头睡到两点，翻墙偷偷去见了明珠。粗使仆役不能进大院，他从明珠那里还探听了虞闻星的近况，骂了两句赵老爷，给明珠留了两个新样式的蝴蝶夹子，回去就被调到了马桶房。

他哪儿肯好好呆，一个没看住翻墙跑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回来。

他走时没带什么东西，领班就不在意，只记了个逃跑。周家家大业大，仆役几十上百人，少了个阿牛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谁都想不到，阿牛没跑多远，又回了周家，被剁碎了放进厨余杂物的筐里，只待隔天一倒就能毁尸灭迹。

“周老爷呢？”虞闻星还记得周少爷是先天性心脏病，阿牛很可能是周老爷为他儿子抓来的实验素材。但这两天谈若桑代表背后势力与周老爷角力，把对方盯得死死的，确实没有接触阿牛的条件。

“这种事情对接的人越少越好，不然等着仆人暴动。”人性之冷漠在于灾难没落到自己头上时谁都不关心，但有阿牛开先例，谁能不保证治周少爷的药不会先在自己身上试验一遍？

因此对接的有一个心腹管家不能再多，偏远地方来的少男少女不认字，周家大院里的仆人常年耳濡目染，各种采买条子都不知道经手了多少，可没有新来的那么好忽悠。

接头的没了，周老爷身边还养了一批没见过的私兵吗？

林理枝转头看向谈若桑：“你对他服个软？”

“那我身后的人可能就先把姨太太撕了。”谈若桑苦笑道。

这个身份摆着好看，实则活成了个特务，任务报告一样不少，似乎是那个大人物进来捅了个篓子丢了级别，亲近的养女就被人拿来得心应手地使唤。偏偏几人又都被副本困在这一亩三分地，只能通过一些透过院墙的信息了解外面的情况。

这种感觉就像搭了个戏台把几个人放上去岁月静好，实则暗潮涌动全在台下。

先前病死的那个女佣是为林理枝准备的空壳，真正符合灵异类标签的只有阿牛。解决了大火后，对应闹事的鬼怪会把破解人拉进小黑屋单挑，周夫人的归来与灯有关，找到阿牛死亡的相关要素，或许也能轻松地解决这一场“测试”。

于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林理枝和虞闻星带着谈若桑的殷切期望，攀上了马桶房背面的墙。

副本的范围贴着周家大宅做出限制，一旦离开，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排斥与挤压的感觉。虞闻星刚刚掠过院墙，就按住了胸口，被林理枝眼疾手快扶住。

她毕竟还是个新手，体质加点上没有林理枝那一串财大气粗的零，又被限制在这具本来身体素质就不怎么良好的身体里，战斗力更削一层。

她借着林理枝的手缓了一缓，睁开洞察之眼，体质的力量与副本的规则短暂对抗，又很快被压制下去。

但几秒也足够了，外界的本质也不过是一片游弋的虚伪混沌，整个世界中，只有周家大宅是真实的。而同样出身于这片真实的阿牛，留下的痕迹在虚空中无比清晰。

“外面都是雾一样的东西，只有这座大宅是真的。”虞闻星喘息了一下，“果然是一场遗落的梦境。”

洞察之眼关闭时，看到的又是另一幅景象：院墙正对狭窄的小巷，里面因潮湿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被两行脚印和一行手印破坏了整齐的美感，痕迹最终在远处的一个拐角消失。

“你还能撑住吗？”林理枝问。

虞闻星的体质异常强大，只要与“洞察”沾边的功能，那双眼睛都能解决，甚至能和规则短暂对抗。作为代价，开启后会成倍增加身体负担，如果长时间维持，甚至会失去行动能力。

虞闻星并未强撑，摇了摇头，脸色白得像纸扎一样。林理枝半扶半抱把人带下来，送回谈若桑的房间：“你在这里待着吧，我去找。”

她不做鬼了身手也依旧灵活，卡着视线死角从打更人身边走过，快得像掠过了一阵风。对阿牛下手的人估计没想到一个人缘极差的小小仆役也会有人操心，死者留下的痕迹一点没遮掩，全被青苔和灰尘保留得明明白白。

林理枝没去碰青苔，拔出蝴蝶刀卡进墙缝，借力翻上了一侧房顶。这条小巷外连着一条菜市场的排污沟，摊位都收了，几行沾着青苔的脚印在石板上越来越浅，最后被人群蹂躏得无影无踪。

脚印在被人群磨灭前，曾在一个摊位旁长久站定。

摊位上铺着防水雨布，支着一个挂猪肉的架子，隐隐能看出下面案板的形状，连血腥气都是新鲜的，明显白天还出了摊。可阿牛溜出来是吃喝玩乐，又不是为了买猪肉。

“看杀猪？还是熟人？”林理枝半蹲在房顶自言自语，无意识转着手中的匕首，一个没接住，竟然直直地掉了下来，嵌入雨布下的案板中。

她“啧”了一声，跳下去把蝴蝶刀重新捞回手中。案板卖完肉并没有收拾干净，一些褐色的血块贴在刀刃上，林理枝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墙角把血块蹭干净，抬起头，忽然心中一惊。

她翻过案板，在阿牛驻足的地方站定，回头望向自己蹭刀的墙角。如果里面藏着一个人，刚好能看到半张脸。

那人用某种手段引走了阿牛的注意，然后离开墙角，混入人群。这条菜市场横贯东西，靠着周家大宅的背墙，而另一头通往的是——

林理枝在青石板上奔跑起来，副本已经在对她发出警告，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越过两排平房，是一群三层小洋楼，各处富商住在里面，安保森严，全都是一些没有脸的人，但在侧边有一个极小的缺口，她钻了过去，看到一个锁了三道铁链的库房。

“安静一点，”她擦了擦嘴角的血，顺手抹在刀上。她出来得够久了，轮回开始警告，身上的重力每秒都在以指数倍增加，但加点的那一排零还能让她撑一会。

库房再如何严实，排水也是个破绽。她卸下铁网，碾起一枚破碎的玻璃渣，直接往手指上划去。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感染、流脓、溃烂，几个呼吸后，骨头露了出来。她心中有数，切掉两个指节止住病毒蔓延，而后拔腿往回飞奔。

两千米，五分钟。

她夹着一张序列十，静止领域瞬发，从守卫身边掠了过去。

体内传来钝痛感，重力不仅作用于体表，也与脆弱的内脏相关，林理枝苦中作乐地想：“还好轮回的强化比较均衡。”

穿过菜市场时，嘴里溢出的鲜血已经带上了破碎的内脏残片。

人体受到重伤时，自我保护机制会抑制痛觉传导，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疲惫感消失，林理枝亮出一张新的道具卡：“序列七，律令。”

她一头撞进小巷，皮肤已经出现细碎的裂纹，鲜红的液体浸透了衣服，骨骼也开始悲鸣。

“可惜，我已经到了。”

她精疲力尽地从墙头栽下来，手心攥着一个布团，里面包着一枚小小的玻璃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