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里轰轰烈烈闹开了,管家被一群半大孩子围拢在中间,每张脸上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林理枝这几天猫在房檐上,把对方的行程打探了个干净,谈若桑从暗格里翻出一叠单子,还有一箱子的银元,当着一帮人的面甩在偏院里。
证据确凿,少年们最后一点怀疑也被磨灭,心中只有愤怒,等捧灯那一天埋伏在门后,管家刚进了门,就被人连绳带床单兜头捆住,拳打脚踢,枪都来不及拔。
他缓过一口气时,第一反应是对着空地打了两枪,但世道本来就乱,越怕死反而越活不到现在,这举动只能让少年们觉得愤怒,用人命填着冲了上去,阿牛冲得最勇猛,明珠和虞闻星一左一右,给门咔嚓落了锁。
一车白灯还没点就翻了个一干二净,管家射空了子弹,地上多了几具尸体,反而更激起了血性。少年们找到自己的卖身契,带着被愚弄的愤怒架着他和几个仆从往外走。
这支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穿梭在层层院落和房屋间,撞到的仆人都惊恐地避开,依旧被抓住了几个逼问出管家房间的所在。
文件到处乱飞,和纸钱混在一起,就像周夫人也在一旁阴冷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动静从后院一直传到前厅,谈若桑换了姿势,将左腿从右腿上放下,悠悠地抚了抚衣摆站起来:“好热闹的动静,老爷,您再不管管,他们可要将灵堂掀了。”
即使这时候,主人家对客人礼数也要做足,周老爷对客人道了歉,厉声喊来仆从,让他们把闹事的少年们押下去关着。
仆役们人多势众,再怎么剧烈反抗还是被一个个敲晕关了下去,管家已经没了半口气,平时也不怎么得人心,被下人们不约而同地绕了过去,最后才扶起来喊了医生。
捧灯肯定是捧不成了,谈若桑借着看热闹的借口早退,晃到灵堂,指挥到:“这些都收起来。”
“这是……这是夫人的灵堂……”被她指到的那个仆人磕磕巴巴道。
“以后我才是夫人,这堆东西摆了多少天了?你们老爷自己都没这个心思,放这里给谁看?”谈若桑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何况现在是新时代呢,不都提倡破除封建迷信吗?”
姨太太进周家大宅不仅是当半个主子,也代表了一方势力和周老爷互相牵制,她的话仆人们还是要听的,心惊胆战地把那些遗照、花圈挽联、纸钱一批批地抱了出去,露出屋子本来的形貌。
是放夫人嫁妆的屋子,留了几个箱子草草拿白布一盖就是供桌和椅子,也算物尽其用。只是里面的金银珠宝都干干净净,看来老爷终于撕破了相敬如宾的假象,得了老丈人的首肯,把嫁妆囫囵着一口吞了。
另一边,少年们被闹哄哄关进耳房,在以前是专门用来惩罚犯错下人的地方,阴森可怖,刑具都锈在了墙上。
锁孔内外贯通,钥匙早就被谈若桑弄来复刻了一把,好端端捏在虞闻星手心,作为最后一道保险。这群人闹归闹,没忘了钱箱,阿牛和明珠一左一右和看命根子似的看着它,保证没人染指过,连锁眼都好好的。
箱子很贵,却并不结实,一磕就开,露出满满的钱袋子,每个里面都有四十银元,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们各自把钱分了,最底下露出的竟然是一张特别的文书,并不是牙行的样式。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活体素材”,还附了一张阿牛的黑白大头照。
“有没有人知道头七捧灯有别的说法?”虞闻星问。
角落里一个女孩怯生生举起手,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没退去:“如果老人回来了,看到合心意的捧灯人,可能会带走。”
虞闻星把那张纸递给阿牛:“你差点就是被‘带走’的那个了。”
“把我杀了吃肉?”
“那可不一定,”虞闻星回忆起管家屋内那个博古架,上面都是风干过的器官标本,“说不定是人家看你心长得好,想取下来收藏呢。”
大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死几个人都不算事,但当这种猜测血淋淋落到他身上时,阿牛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呸道:“真变态。”
周老爷似乎打定主意关这帮不听话的新人几天,等这场兴奋劲过去,其他人在硬地面睡得七倒八歪,门外依旧没什么动静。
虞闻星却不敢睡,直到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她才松了口气,恍惚间听到一声怨恨的尖叫。
空间飞速重组,惨白的灵堂中,周夫人带着怨毒的表情和自己的遗像面对面,忽然尖叫一声,伸着长指甲朝她扑了过来。虞闻星躲闪不及,放弃似的闭上眼睛。
但,她睁开了另一双眼睛——洞察之眼。
视野完全不同了,目中所见不再是有实体的东西,而更接近于本质,时间在感知中被无限放慢,两行血泪从眼角涌了出来。
放大的感官弥补了身体素质,她从鬼爪下勉强死里逃生,尝试反扣周夫人的肩膀,手指却从空气中穿了过去。周夫人一击不成,迅速回转,指尖的寒光却不是作假,虞闻星只能躲避。
“洞察”只是体质最浅显的用法,但即使如此,对身体消耗也极大。虞闻星眼中的景象动摇起来,很快就支撑不住,视野里一片模糊。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把剑。
副本里的日子太安逸,几乎没什么打打杀杀,珀尔修斯之剑也几乎被她遗忘。
但它能碰到死灵!
虞闻星咬牙挨了一爪子,受伤的地方并不致命,仍有余力抽出剑。
这下能切实地造成伤害了,可危险依旧无法解决。
周夫人的的伤口出流溢出漆黑的烟气,将她四分五裂的身躯拼在一起,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可动作却没受影响,甚至一次比一次狠厉。
灵堂中空间并不大,虞闻星左右支绌,后背撞上了供桌。烛焰猛地颤抖了一下,周夫人的身影也忽然变得极淡,但又很快凝实。
烛火或许不仅是指路的信号,还是沟通幽冥与现实的桥梁。
它将周夫人原原本本投射到生人的世界,而当它不稳定时,就割断了两者间的通道。
面对死灵狰狞的利爪,虞闻星不闪不避,反手握剑朝身后挥去,湮灭了烛火。
周夫人尖叫一声,身形闪烁几下,从虞闻星身体里穿了过去,并未造成任何损害。猜测是对的,她和人世的联系确实干系在一朵小小的火苗上,而今已被截断,身形淡化在空气中,只是长发下的脸依旧扭曲着,血红的眼睛质问:“为什么!”
“一年以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虞闻星喘着粗气将宝剑收起,“那会是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
周家所有的爱和恨、她们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罪恶与善意,都将在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而外来者们除了活下来并铭记,什么也做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晨曦未明,恍如一梦。
到底是花钱买来的下人,周家并未把这群人怎么样,只是安排他们去做最累的洒扫活计。林理枝附身过的那个女佣病死了,虞闻星就顶了她的位置,成为不声不响的一个阿星。
赵家老爷吊唁完女儿,依旧说要在周家小住,历史的进程不可改变,即使明珠被调到最底层,被脏活累活磋磨了脸,依旧还是在某个早上被对方看上,当即就被绑进房里绞了脸。
买来时,他们是一百银元一个的东西,等有人喜欢时,又是能随手送出去的礼物。
虞闻星死死按着阿牛,不让他出去和对方拼命,这个小山村来的少年横遭无妄之灾,依旧有着一腔意气,天真单纯得不像在乱世里生长,也和这守礼死板的大宅格格不入。
“你想带他们出去?”林理枝依旧是一眼看出虞闻星在想什么。
这个副本基于无限循环和倒带,演出失误就一遍遍重拍,直到所有人都抵达最后的那个终点。它是有剧本的,发挥错了就像一周目一样,终局提前到来,废掉这一截胶卷重拍。但谁又知道阿牛和明珠是剧本里没写名字的路人甲乙丙丁,还是切实地有自己结局的配角?
如果是后者,谁都无能为力。
就像明珠依旧被赵老爷看上。
虞闻星却反问道:“但是那又怎么样?”
林理枝耸耸肩飘走,偷看周老爷写给少爷的信。
头七过后,夫人的名字彻底成了禁忌,谈若桑将姨太太背后有人的嚣张跋扈演了个十成十,一点看不出娱乐圈通稿里那些“演技平平”。周老爷似乎彻底放弃了,任整个周家的话事权把持在姨太太手里,自己喝喝茶溜溜鸟写写信,像是提早许多年步入了更年期。
到处都能见到下人嚼舌根子,昔日为了四十块绑架管家的少年们也被一成不变的安逸生活压得失去了风发的意气,成为这庞大机器中的一员,再与林理枝见面,也是麻木且满足的。
明珠很得赵老爷的宠爱,从客人住的院落里又单独隔出来一处,还被允许出来走动。这一下成了主子和仆人,原本和她关系不错的几个少男少女也渐渐疏远,只剩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在角落紧紧抓住虞闻星的肩膀,求她把这一袋子钱寄出去。
赵老爷打赏了她不少好东西,被这实心眼孩子一分不少折成了钱,还记挂着她身在远处的弟弟。
虞闻星答应了,第二天给她递过来一封信,大意是明珠的母亲给她弟娶了个媳妇,那些钱虽然够燃眉之急却填不了彩礼的窟窿,现在人结婚除了新房子都要新四件和旧三件,战乱不断,逃难用的家底也得准备好,明珠还年轻,能得几年宠爱,多弄点钱才是正事。
明珠不认字,听虞闻星给她读完了信,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妈妈说我挣钱了,能帮到弟弟了!”
林理枝坐在院墙上晃着腿,因为在白天,整个鬼都是半透明的:“所以我才一直不能把她们当同类……你我都知道自己留不久,虞闻星,别和轮回里的东西共情,过了这个副本,她还是会向前走,或者干脆就停在原地。”
谁知道她在碎片世界里是什么样子?一块焦炭,一抔黄土,现在都只是倒带里的一个女孩,遗梦中不经意的一员。
来不及给她们太多时间伤春悲秋,意外一环扣着一环。
阿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