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燃尽时,公主希达敲响了牢房的门。
清脆的钥匙碰撞声响起,机括发出轻响,“吱呀”一声后,铁质的大门缓缓打开。
希达带来了新的蜡烛,固定在精致的银烛台上。浅黄的烛光驱散了牢房内的黑暗,而后一条裹在厚重蕾丝里的纤细胳膊伸了进来。
腐烂的气味在牢房中弥漫开来。
公主的头上罩着华贵的面纱,被走路时扬起的风掀开,露出一张被缝合线和颜色各异的皮肤堪堪拼合的脸。虞闻星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又因后脑勺的钝痛倒了回去。
“你的朋友醒了?我准备了一些伤药。”
公主的声带也像被切开后再缝上去,嗓音粗糙嘶哑。林理枝淡定地接过对方手中的烛台,又把地图还回去,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死板的勇者:“殿下,我们将杀死魔王,将王国交还于你。”
“勇者,我为你的勇敢而心动。但我已经变成了怪物。”希达掀开面纱,又解开外袍,浓重的腐烂味道充斥狭小的空间。虞闻星终于明白林理枝那句“公主浑身器官都被换过一遍”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体表遍布着粗糙的缝合线,像是用无数碎布料强行拼接成的人形,每一块的花色、材质、触感都不同,十指和五官被拙劣地安装在一起,蛆虫和脓液蠕动着从缝合线中渗出。
简直像是给一堆碎尸块做了个手工活。
即使这样,她依然活着。
“但您是我们的信仰。”
公主叹息道:“你们的前辈们也这么说,但王国已无可救药,人们的心中失去了勇敢自由,我的国度中再也找不到一座满是人的城池,只有一些微末角落中被放过的村庄。他们早已变成可悲可鄙的奴隶。”
她把地图收进衣服上干净的口袋:“你们赶上了好时候,魔王准备往地下更深处挖掘,夜里所有守卫都会撤出。我将在那时留下钥匙,你们沿着地图离开吧。”
“殿下,”林理枝叫住她,“地图没有地下第三层。”
希达露出恐惧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伤药里不知加了什么,尽管味道难闻,后脑勺的钝痛却很快散去。虞闻星新奇地踩上地面,活动了两下手脚:“她没有给出第三层的地图?”
“公主可能也不记得。”第三层极有可能是手术室,而公主在其中看到什么、经历过什么也不难想象。为了保护自己,大脑会主动遗忘很多东西。
林理枝对待摆渡人和NPC的态度向来一视同仁,副本的本质是破碎的世界,NPC们也曾是活生生的居民。某个王国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公主,被黑魔法残忍地拼合在一起,来拯救她的勇者都成了献祭的养分和替换的原材料。当它的碎片被斗兽场吞噬后,机械的规则覆盖了魔法,黑魔法的痕迹也消失了。
这是好事,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你的意思是……有这么一个副本,里面也是这个国家的故事?”
林理枝赞许地鼓掌:“对,这也是旋转迷宫的珍贵之处。世界破碎后,其中发生的一切被轮回容纳,让一代代摆渡人们进入,去解决问题、再推动副本世界的发展。几年,或几十年后,副本中会诞生新的故事,届时,它将成为全新的副本。”
生之巨轮流转不息,摆渡人们进入又离开,从流水变成惊天的波涛。少部分人得以进化,大部分人被世界碾碎,而那些破碎的世界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轮回中续写未尽的命运。
“听起来,轮回像在做好人好事。”虞闻星嘲讽道。
“它就是在做好人好事,只是方法让人难以接受。破碎是每个世界避无可避的命运,它只是提前到来,做了备份。”
林理枝转了转蝴蝶刀,再次试着破门。
赋能了“熔断”的刀锋嵌入门缝,轻而易举破开门锁,门外依旧是熟悉的黑暗。林理枝试着往外走了一步,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片刻后又走了回来:“多出了一段走廊,但没什么变化,走廊连接的另一个房间依旧是这里。”
在公主送来地图前,她一直在试验。那时门外还没有多出一截走廊,穿过门又会回到牢房,无论尝试多少次,用什么手段,都是一场庸碌的无用功。
林理枝把第三张地图铺开:“我们现在在这里。如果走廊真的是门外那段,右边会有一个房间。”
“但里面不一定关着人,即使有人也不一定是盟友。而且,我们没有工具。”虞闻星隐晦地看了看林理枝的匕首。可以砍树,却不一定能拿来挖坑。
林理枝点点头:“我确实没办法赋能‘挖掘’,它不是一种特性。”
但在轮回的副本中,主动权是最重要的一点。有了主动权,就有更多的行动机会,提前找到重要的线索,提前发现关键道具,乃至提前离开副本。
机器主持虽然喜欢钻空子,却不能违背规则出尔反尔。他们的任务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是一场勇者闯关赛,选拔出的勇者将打败魔王,拯救公主。
“我们可以不从走廊走。”虞闻星突然开口。
地下二层的结构类似蜂巢,牢房挨挤在一起。林理枝敲了敲墙壁,很薄。
是她陷入思维定势了。
匕首可能没办法对付走廊的墙壁,却足以挖穿能敲出回音的薄墙。两人在烛火轻微的爆裂声中听声辩位,最终敲定了靠床的一面墙壁。
“从这里挖。”
刀剑齐下,很快表面覆盖的黄泥就被带了下来,露出其下的原始土层。两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墙那边却没传来任何动静,似乎是个空房间。
终于,一个手指大的洞贯穿了两面墙,洞口里露出一只睁大的眼睛,虞闻星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林理枝凑过来看了看:“难怪没动静。”
两人顶着一只惊悚的眼睛拓宽洞口,或许因为墙壁已被打通,挖起来格外快。林理枝敲碎黄泥,一张熟悉的脸往后重重仰倒——是林之仪。
虞闻星停下手。
林理枝一看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着急,没死。”
玩家死去后,尸体也会消失。林之仪依旧好端端地坐在对面,只是看起来惊悚了一点。
公主送来的蜡烛很耐烧,即使如此,两人将洞口拓宽到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程度时,蜡烛也已经没了一半。虞闻星率先钻过去,把林之仪扶起来,发现她浑身冰凉,僵硬得像木偶。
隔壁牢房和这间布局差不多,但只关了一个人,林之仪没和自己的队友在一起,桌上剩了一点面包屑,看旁边一模一样的银烛台,似乎是公主送来的。
虞闻星颤抖着把手指放在林之仪颈侧,过了好半天,终于摸到了一点微弱的脉搏。
她脱力地坐在床沿。
“门开着,公主提前把钥匙给了她。”林理枝与“死者”不熟,并未贸然凑上前去,看着虞闻星慢慢调理好自己的情绪,“公主在每间牢房走的剧情不一样,我们得尽快与他人汇合。”
禁止向前探索的禁令似乎只存在于两人醒来时的那间牢房,林之仪的牢房门外没有黑暗,一切都一览无余。不远处倒着一个武器架,几乎能想得到林之仪是如何溜出牢房门,撞倒了武器架,然后……发生了一些不大美妙的事情。
地面上散落着凌乱的脚印,守卫被撞倒武器架的动静吸引,发现林之仪几乎是必然,却不知为何没将她立即处死,反而用了点手段把她关回牢房,确认她不能逃跑。
他们明显对自己的手段极有信心,连被打开的门都没有重新锁上。
虞闻星拉开林之仪的校服外套,手肘处被画了个圈,看来他们没处死林之仪,是因为这人也是公主零件的备选。
“杀死参赛者后,他们的尸体会消失。”虞闻星喃喃道,“被切下来的身体组织也是如此吗?”
林理枝点了点头。
“如果公主身上的零件全都来源于一代又一代的勇者,而那些勇者都是参赛者……”
他们必定作为活体的素材库活在某个地方,只有等公主身上的对应部位烂到不能再用,才能获得解脱。
这个拼合地图的上限有S级,早已超过旋转迷宫一般地图的等级。即使是正式的摆渡人,也很少面对那些S级副本——它们奖励丰厚,但危险系数也高,只能由冥楼主动开启,每次进入都需要付出代价。
能走到第三关的参赛者必定是凤毛麟角,难怪公主烂成那样都舍不得换零件,只能是供给远远小于需求。而这次因为林理枝的加入,十五班一个不少地到了第三关,魔王和怪物们恐怕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欢天喜地地挖第四层,准备安放这些活体素材库。
“魔王真的会放任公主就这么放走所有勇者吗?”虞闻星问出了目前最紧要的问题。
“自然不会,可假如公主和魔王是一伙的呢?”林理枝示意虞闻星去看林之仪的手。那是一个撑地的姿势,只有在人即将跌倒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动作。因为搬动对方的身体,林之仪的所有动作都被破坏了个干净,只有手还忠诚地展现着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情况。
守卫们很可能只做了搬东西的活计。
一个身世悲惨的公主,坦诚地展现自己狼狈丑陋的一面,又表现出一副尽力帮助的姿态,十五班的学生们天真单纯,进迷宫以来什么都遭遇过,就是没被骗。他们有着和绝大多数摆渡人一样的通病,不把NPC当人,被公主欺骗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希达可能真的是个好心人,但她更想活下去。高塔没有看守,她大可在顶层一跃而下,却选择满身蛆虫痛苦万分地苟活至今,看言行举止也并不是仇恨魔王的样子,反而对后者有一种不敢反抗的恐惧。
求生的意志始终在支撑着她,某些时候甚至高过一切。
她可能在想:这一批勇者这么多,我留下几个怎么了?
而林之仪单枪匹马,自然是被留下的那个。
“一个NPC的情绪真的能复杂到这种程度吗?”虞闻星想起那个像素碎片,忽然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同伴的脸都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影子。她又想起两个被怪物吞噬的NPC,加速了通关进程,却也加速了死亡。
林理枝搂过虞闻星,将下巴轻轻靠在她肩头。后者在她的怀抱中停止细微的颤动——她在悲伤,尽管自己意识不到。
“是的,轮回的副本里有两种NPC,一种是你遇到的那种,只是按照程序行动的机器人,一种与公主和村民们类似,他们都曾是一个完整世界里活的灵魂。”
“我好像没那么愧疚了。”虞闻星深吸一口气,重新恢复了斗志,“我是被十五班的每一个人选出来的班长,应该对得起他们的信任。既然他们有可能活着,那就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