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簪子扎得极深,刺骨之伤穿透往日剑疤,痛不堪忍。
加之骊彻的事梗在中间,楚慕知晓骊欢不会罢休,索性横下心冷着骊欢,放任骊欢在凤鸾宫那群刁奴手底下吃苦头。
他总要骊欢受些苦楚!
骊欢才能明白,究竟谁离不开谁!
骊欢心中有数,依照楚慕阴损的心性,接二连三被她惹恼,多半要在别处给她点厉害尝尝。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怎样做呢?
放任她在后宫自生自灭,吩咐爪牙为难她,还是下诏撤走为骊彻诊病的太医们,逼她跪到他身前服软认错?
可惜眼下彻儿的每一时刻都在剧毒中煎熬,她的生与死又有何差别,楚慕再没什么可要挟她了。
心头无所顾忌,骊欢浑身出奇轻松。
一觉睡到翌日晌午,却见阖宫上下换了一大批生面孔,槐序搀扶她的胳膊,心有余悸道:“小姐,昨夜狗皇帝伤得不轻,回宸元阁动了大怒,夜半还吐了血!内廷的新任总管连夜换了一波宫婢太监过来伺候,原先的奴才都被以失礼不敬之罪杖责处置了。”
“这个混蛋,他什么意思?”
骊欢再不遮掩心底的憎恨,寒着脸四处扫一眼,干脆拂袖去偏殿探望骊彻。
此后一连多日,骊欢闷在偏殿照料昏迷的小骊彻,为图方便,索性歇在殿内,整整半个月跨出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楚慕亦不再涉足凤鸾宫,甚至再没如之前那般趁着四下无人,孤身守在花窗外远远瞧骊欢两眼。
*
两人僵持着,眨眼年关已过月余。
皇城内冰融雪消,新柳抽芽,时气悄无声息地回暖,距骊彻身中剧毒之日已然迫近三月光景。
百日红毒性暴烈,中毒者脏腑化脓腐烂,活不过百日。骊彻撑到如今全凭仗五湖四海的名医倾尽所学吊着他一口气,可研制不出解毒的方子,他身边勾魂的鬼差便不会走,随时有咽气的可能。
这日退朝,楚慕在宸元阁批阅奏章,一摞烫金折子字字泣血,书得全是延山城以北突降暴雪之事。
平地雪深近五尺,牛羊百姓陆续冻死……如此严重的灾情却发生在年前,若非前些日子塞北胡人趁火打劫,越境辱杀妇女、掳掠粮草,致使局面彻底失控,恐怕北边那群接替骊阳朔的大将还压着消息,不敢报到他耳朵里。
楚慕搁下折子摁了摁眉心,便听外头神医求见。值守的小太监生怕扰他清净,犹疑着不敢进殿通禀,一群人杵在殿外小声计较的话音漏进门缝,吵得他脑仁针扎似地抽疼。
广袖猝然一拂,猎猎劲气振开殿门。
楚慕懒散地坐在雕龙圈椅内,收回手昂了昂头,狭长凤目露出些倦怠的暗光。
神医进殿觑他一眼,面上不安之色愈发浓重,下跪屏息道:“皇上,草民等实在医术有限,那孩子怕是撑不过明日子时了!”
楚慕周身气流霍地幽冷,虚虚搭在椅圈的手臂猛然一沉,修长指节“咔吧”捏碎香楠木龙头:“这才拖了多久?朕留你们有何用,不能再拖段时日?!”
“皇上,您深知百日红何等霸道!”
“骊家小公子不过几岁稚童,体质脆弱单薄,纵是寻常伤寒之症都足以取了他性命,更遑论百日红出自制毒世家几代人的心血!”
神医磕头如捣蒜,见楚慕神情变幻不定,索性将苦水一脑门儿倒出来:“皇帝陛下,当初您在长云营中毒,受尽折磨才堪堪熬过!这些道理您心里其实比草民们清楚,求您大发慈悲饶了草民一干人,骊小公子……纵然华佗再世也绝对束手无策!”
“……皇后娘娘如何?”
楚慕缄默半晌,声线忽似灌了寒风般萧萧瑟瑟,凤眸盯向一旁博古架陈列的精美瓷玉,隐约含着些许心不在焉的冷淡。
神医颤巍巍直起腰背,一时摸不透楚慕问得哪方面,沧桑拱手道:“皇后娘娘先天体虚气血匮乏,又长久情志压抑失于调理,总归是不大好的。”
“是么?”
楚慕薄唇微抿,极轻地冷笑了声。
外头春阳正盛,澄黄的日光掠过竹稍拂入雕花窗子,恰好在他一身雪衣素衫投下斑驳的枝影。
清风吹得竹叶唦唦作响,他满衣枝影跟着晃悠悠地摇动,周身却透着沉沉死气:“你在凤鸾宫侍疾,皇后这段时日可有提到朕?态度如何?”
提到了——
无非骂你畜生、混蛋罢了。
神医支支吾吾,一颗心置于火炉煎烤般。
皇后的态度俨然很明确,她仇视这位心肠凶残的年轻帝王;而面前帝王的心思,他不敢妄加揣测,可自他入宫以来,这位帝王同骊皇后反反复复争执吵闹,屡次被骊皇后用利器重伤,却至今不曾放弃寻找百日红的解药。
甚至近日冷战着,楚慕分明想给骊皇后点颜色瞧瞧,却又生怕骊皇后在后宫受了委屈,当夜伤口还没包扎好,便上赶着嘱咐给凤鸾宫换波听训的奴才,显然心底儿极度在意骊皇后。
这般琢磨着,神医沉下声音,伏地道:“不曾,娘娘全心全意扑在小公子身上,安家小姐和陈御史的夫人韩氏好几回入宫探望,都被娘娘一口回绝了。”
她这是一心想死,不愿再与亲友有所牵缠啊。
楚慕掸去掌心木屑,沉黑的凤眸深似涡流,瞳仁亮得骇人。
心头又闷又疼,无数生着倒刺的绳索越绞越紧。他抬掌压住心口,两股念头殊死挣扎,终是将目光锁到博古架上一只雕饰精美的汝窑瓷碗,慢慢转向神医,直吓得神医打了个寒噤。
*
日上中天,骊欢倚在骊彻榻边假寐。
支额的小臂酸麻难当,她撑着矮几坐直身子,抬眸见神医胆战心惊地捧着一碗殷红血水走近,后头还围了一圈太医,着实怔忡好一会儿。
“彻儿听不得吵,你们做什么——”
骊欢敛眉起身,槐序憋着眼泪绕过神医,一把抓住她凉冰冰的手掌,激动道:“小姐,咱们小公子有救了!皇上取心头血救咱们小公子了,您快看,这是疗毒的鲜血呀!”
骊欢眸光闪烁,望向白玉碗中猩红刺目的浓血,愕然翕动着唇瓣:“那个混蛋……愿意?”
神医自然恭声应是,一腔好话溜到嘴边儿,又担心误了时辰,忙嘱咐身后大夫们准备施药。
众人挽袖撩开绣幔,拎着药具浩浩荡荡堵住床沿。骊欢身形一晃,踉跄地后退两步,大年夜楚慕阴恻恻的神情不自觉浮上脑海。
他疯了么?!
他怎么可能愿意?
这个畜生又想对她使什么手段……
骊欢神思恍惚,槐序上前扶住她,喜难自抑道:“小姐小姐,这回小公子真的有救了!昨夜小公子已经听不见出气了,神医说至多挺过今日,奴婢眼泪都快流干了,这回总算有救了!”
血水入喉,床褥深处的小少年嘤咛出声,众人皆长吁一口气。骊欢忙拂开槐序的搀扶,紧张地凑到大夫们身畔:“神医,彻儿怎样了?”
“终究不是太上老君仙炉里的灵丹,毒性已攻入脏腑,恐怕醒不过来。娘娘莫急,眼下燃眉之危算是解了,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神医说罢,掀了掀骊彻耷拉的眼皮,又轻轻拉开床褥为骊彻施针:“诸位且都退开罢,小公子见不得风,殿内闷燥,都聚在榻前难免浊气过重。”
外围一群陪侍的婢女紧忙散开,骊欢擦了擦小少年嘴角的猩红血渍,跟着退坐到软凳上。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少年孱弱灰败的面容,眼眶已然湿润不堪。
“小姐您别这样,这不是有解毒法子了么,咱们小公子福大命大,断不会这样弃世的!”
骊欢颔首应是,勉强扯了扯嘴角,侧目却见对面花窗暖阳笼出一道清瘦的男人剪影。
身量颀长如修竹琅琅,虚弱地抬手抵了抵唇,溢出嗓眼的哑声低咳隔着窗棂墙垣一径传入她心里……心头微微膨胀的暖意迅速坍塌,那股无所遁形的膈应伴着恨意攀爬而上,压得她死死盯住窗棂上那抹暗影。
“小姐,这狗皇帝总算还剩点良心,”槐序吸了吸鼻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香茶奉到骊欢跟前,“奴婢以为他断断不愿救咱们小公子……”
“有什么可庆幸的?”
骊欢掐断槐序的话,拧紧手心染血的绣帕,盯着花窗刻薄道:“神医早说得清楚,暂时压制毒性罢了,解毒需要的不止心头血,那个畜生若当真有意救人,怎不把他的狗命交出来?!”
话音甫落,偌大的殿堂冷寂无声,忙乱而欢喜的气氛笼罩一层蒙蒙黑雾,衬得她声音实足的阴寒:“他以为我要感恩戴德?做梦去罢!”
花窗裂纹回环,一束束日光灿如金屑。那抹俊挺的剪影死死僵住,被一股巨大蛮力定住般动弹不得,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去。
“骊家女是何反应你看清了罢?!”
刺眠一路追着楚慕,行到中宫外一把拦住楚慕,满脸恨铁不成钢:“少慕,你做得这些她根本不会领情,除却损耗你自己的内力、拖垮你自己的身子,还能有什么用处!你看她动容了吗?”
没有动容——
隔着窗子便知她没有半分动容。
楚慕苦笑地阖了阖眼,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打出淡青暗影,面色愈发苍白难堪。晌午盛烈的暖阳泼在身上,他却置身凛冬风雪般,浑身透着虚浮的冷意。
心头精血流失过量,内力损耗近半。
他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怎能不叫骊欢看看他的苦楚?
拖着伤口眼巴巴赶来凤鸾宫,他守在殿外乞怜小皇后一字半语的垂爱,可骊欢就这么轻飘飘击碎他所有的付出,似乎不论他做什么骊欢都不会动容。
他自幼养在皇后膝下,那年染上疫病跪在皇后跟前,任凭他想尽法子周旋,最终还是和那个生他受罪的蠢女人被丢去乱葬岗活埋。
夜里狼狗嚎叫,他顶着瓢泼大雨一点点爬出泥泞,一生最狼狈莫过于此。纵然这样,他都没有卑微到祈求旁人的眷顾,不论挨了多少羞辱痛苦,他的心始终立着。
这些烙在灵魂至深处的不堪,教他从记事起便学着为自己谋利……相应之下,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她人身上何等危险,他自小便看得清楚,自然也明白该作何取舍。
骊氏的血仇就那么不可磨灭?
他在她眼里就那么罪无可恕?
既如此,他该快刀斩乱麻断了和她的情分!
杀都杀了,他不可能让骊家那些蠢得无可救药的人活过来;她既执着于家仇,他便该放手的,天底下找不到女人了么?
她真以为她天女下凡?找个同她一般乖巧柔善、一心倾慕他的女人,不比满天下找百日红的解药容易?
可是……
那股抓心挠肝的悔恨、那种日日夜夜在心头肆虐的渴望,他真的后悔了,他只想要骊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