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昂着脸,声音稚嫩而严肃。
骊欢思绪迟缓,半晌才记起那方花木扶疏的竹亭子。当日王府暗处必定排布侍卫,以防不轨之人偷听她与楚谚谈话。
但若来人是楚慕,大楚最年轻的剑神刺眠都不是他的对手,王府侍卫能发现他的踪迹么?
心头倏而一阵忐忑,骊欢抓紧骊彻的肩袖,声音如在水面浮浮荡荡:“彻儿,此事你可同裕王提起?玉兰树下的影子可是他安排守岗的侍从?”
“我没来得及问他,”骊彻摇摇头,见骊欢眉目紧张,不禁生出些负疚的语气,“裕王叔叔待我再好,也不是咱们骊家人。”
“我想先告诉你的,可是狗皇帝来了,你就被抓回皇宫了……后来我也准备去问叔叔的,但是翌日一早他就离开了王府,奶娘说狗皇帝要攻打平荆,所以裕王叔叔忙得很。”
“我不知该信谁,那日我还没等叔叔回王府,就被狗皇帝派人抓回来……小姑姑,你没事罢?”
骊欢脑海涌起强烈的晕眩,楚慕近日含情带笑的脸划过眼底,心口作呕不止。
“彻儿,皇帝要攻打平荆,是裕王府的人所说吗?”骊欢扶住骊彻的小肩膀,堪堪稳住身子,见骊彻确然地点头,不禁面色煞白。
不必再抱有侥幸了。
那日王府玉兰树下的人影必定是楚慕无疑了。
难怪骊彻在王府住得好好的,楚慕突然强硬地接他回宫;近日投向她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甚至时不时冒出些没头没脑的玄辞冷语……
原来楚慕早就洞察她与楚谚的关系,却装得若无其事,甚至设法混淆她的记忆,欺骗她自己才是少时救她的那名白衣少年郎。
当日回宫的马车里,楚慕似抱着弥足珍贵的宝贝将她牢牢搂进怀里,言辞温润怜爱。说他不曾因她擅自出宫而动怒,说他怕她受伤害,甚而脸不红气不喘、煞有介事地追忆那桩年少过往。
他怎么做到的——
究竟怎么做到虚伪至此的?
骊欢心里冷极,雕梁绣柱的宫室像一头恶兽吞噬着她,一股惊颤的麻木自心口刺入脊背,寒意顺着细薄的脊柱迅速爬遍全身。
楚慕将她困在这座凤鸾宫内,一面哄她一面骗她,又一面对平荆发兵,近乎对她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声。
眼下平荆势单力薄,一旦与朝廷硬碰硬开战,势必处于劣势。
倘若平荆战败,且不论她与楚谚往后再无筹码同楚慕斗下去,若楚慕血洗平荆,那数十万百姓失去庇佑、流离失所……届时,她便不止是骊家的罪人了。
“小姑姑!你别吓唬我!”
骊彻握紧骊欢的手掌,惊觉骊欢掌心渗出一层冰凉的薄汗,又见骊欢面容一点点褪去血色,强自镇定道,“小姑你别怕,你还有我,咱们总会有办法杀了狗皇帝报仇的!”
“……他早看穿我想伙同裕王杀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骊欢低低呢喃着,猛地“吱呀”一声,沉厚的殿门大敞开来。
冷风倒灌,青铜花枝烛台上火光剧烈晃荡。数盏灯花寂灭,偌大的殿堂登时变得黯淡,却掩不住檀木围屏外匆匆闯入的一道颀长人影。
骊欢侧目望过去,槐序正满面仓惶地追着楚慕跑进殿门,一时反应不及仍打算报信:“娘娘,皇上来……奴、奴婢参见皇上。”
琉璃珠帘当啷作响,隔着一道昏暗的点翠花鸟围屏,骊欢却几乎看清楚慕脸上阴鸷的神采。习武之士耳力过人,他一路匆遽而至,路上定将她与骊彻的对话听得七七八八了。
“狗皇帝,你来想干什么?!”
骊彻凶狠地挡到骊欢跟前,怒目而视,声音清脆似击鼓鸣金一般,刹那间划破殿堂内冷寂的空气。
楚慕低垂目光,视线自骊欢眉眼落到莽撞的少年身上,指尖剑气一凝,恨不得一掌捏死这讨人嫌的小鬼。
当日在裕王府打断两人叙旧,他便知晓骊欢不会善罢甘休,早晚要背着他偷偷和楚谚那个野男人相会,这死小孩便是两人通信的途径。
他恨不得骊欢一辈子不见这死小孩!
可他不得不接这小孩回宫,骊彻是骊家活着的独种,是骊欢最在意的东西。唯有骊彻受困深宫,骊欢才会心甘情愿留下来陪他。
这段时日,他千算万算,提防着骊彻同骊欢单独叙话。他想,等时日久了,骊欢的心思淡了,便一切都好了……
甚至,哪怕姑侄见了面,骊彻也不过替楚谚传话罢了。
原来百密一疏。裕王府草木扶疏的花园内,他自诩轻功卓绝避开全府暗卫,却被骊欢和楚谚的对话扰乱心神,竟没留意远处高阁之上蹲着一只丁点大的黄雀。
“你带小公子出去。”
楚慕心绪几番轮转,紧绷的下颌和缓下来,放软声音道,“学业耽搁不得,派人送小公子回东篱院好好安置。”
槐序一颗心提到嗓眼儿,犹疑地看骊欢一眼,见骊欢安抚地拍拍骊彻的背脊,赶紧跑上前半哄半拽地牵走不情愿的小少年。
两扇殿门再度闭合,带起的风气裹挟着雨丝拂入殿堂,吹得灯烛晃动不安。
楚慕鬓发微扬,衣袂鼓荡;轻薄的雪锦袍衫若袅袅云霭,覆在瘦削笔挺的躯干上,衬得眉目愈发凌然出尘。
骊欢静静不做声,待他负手走近,毫无预兆地扬手一巴掌扇过去。
“啪嗒”一声,楚慕纹丝不动,玉面却细致地禁不住疼,于这蓄力一击下浮现五根殷红的手指印。
左右木已成舟,楚慕听到了彻儿同她的对话,她也没必要再同楚慕扮演恩爱如初的戏码了。
骊欢睫羽闪着细微的碎珠儿,冷笑地昂视着挨打的男人:“皇上唱戏的功夫怎地倒退了,你该诧异地捂住脸,问我何故突然打你才是!”
楚慕眸瞳微动,俊脸上的脉脉温情破碎一角,抿唇道:“初初,你知道我不是故意骗你。你我之间已有龃龉,我不想你因为一桩小时候的破事负气离开我。”
“所以你就骗我?”
骊欢扫视男人真挚到几近委屈的嘴脸,流畅的下颌还残留着一抹煞白的面粉痕迹。
想到他在御厨房笨拙地擀面切菜的身影,骊欢胸膛起伏不定,倏而失笑出声,“楚慕,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你搭着这个戏台,演得这样深情款款的男角儿,你觉得我该荣幸是吗?纵然你杀了我全家、欺我骗我,但你还是把我当做金丝雀哄着惯着,至今没有丢弃我!”
楚慕无懈可击的神情随她低颤的嗓音一寸寸龟裂,喉头似哽了一团棉絮,喃喃起唇时,骊欢细嫩的手掌狠狠压住他的心口:“楚慕,你戳戳你自己的良心,你是会爱人的人吗?”
“你不是!你是个畜生。”
长久的情绪压抑,骊欢滚下热泪,两腮鼓起异样的红晕,阖动的唇瓣却血色稀薄:“你自私自利,手段卑劣下贱,你只会爱你自己!我只恨我少时眼瞎,为何要将你这种恶鬼招回骊府。”
“……”
楚慕袖下指节微颤,任由她骂着。
近日和睦似一场虚幻的镜花水月被仇恨一刀割裂,面前女子露出最纯然的面目,毫不掩饰对他的恶意,龇着獠牙,恨不得咬得他血肉横飞。
楚慕只觉悲哀,心头万蚁啃噬,躁动着泉涌般的不安与无奈。不论他如何修补,他与她兜兜转转,终究转回原点。
哦不对,除却那场无可挽回的仇恨,他们之间还丢了少时的羁绊。骊欢爱慕他概因识错了人,而今他的谎话被戳穿,她心里那个人还能是他么?
剧烈的不安涌动而上,万箭攒心。
楚慕眉骨微沉,温润如月的神采再度龟裂一角,隐隐露出面具下野狼般乖戾阴冷的怀疑目光。
风雨飒飒,雷电惊鸣。
一道刺目白光忽地劈过天地,殿宇四周短暂亮了一瞬,纱幔飘曳,镂花窗子登时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斜长。
楚慕喉结滚了滚,于爆响中稳住心神,又是一副乖乖挨骂的模样。
“……初初,我知你怨我,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但我做的一切真的只为了我们好好在一起,我不想你我之间只有仇恨。”
他小心地抬手为骊欢拭泪,指腹尚未触到骊欢面颊,便被狠狠拂开。
“滚开,不要碰我!”
骊欢声音沉如冷玉,对上楚慕的虚伪从容,只觉恼火不堪。
她微微昂起的水杏眸倒映楚慕清白的身影,溢满嫌恶,像迫不得已看着一团脏东西:“我求求你别恶心我了!你又想耍什么把戏?我已经知道真相,你还能捏造什么过往来辖制我?”
“把我一辈子困死在这里,去杀掉裕王、杀光平荆的百姓,不是更直接?!”
语调愈说愈讥讽,楚慕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望着女子刺猬般竖满尖刺的娇小身躯,极力维持的心平气和终究不堪重负。
“裕王?”楚慕眸光逡巡一圈,哑声试探,“你如此动气,是因我骗你,还是因骊家血仇,还是……为裕王叫屈?”
“……”骊欢杏眸盈泪,稍微缄默半息,足以惹得楚慕彻底剥离面具。
男人苍俊的眉目笼入一片幽深的阴翳,僵冷至极,唇畔缓慢牵起的笑容显得从容又吊诡:“骊初初,韩家那猴年马月的破事,你还真记心上了?”
“你别忘记,楚谚背着你连儿子都生了,你以为他这些年能有多在意你?把你捧在心尖当月亮供着?”
骊欢自然明白他话中何意,几乎不必酝酿,顺着他的话轻蔑挖苦:“我在他心里什么地位不重要,他是我的月亮就足够了。”
烛火摇曳拂照而来,她话音未落,楚慕宽袖下指节“咔吧”作响。男人高挺的鼻骨如坚冰冷硬,下颌紧绷,面色越发沉峻难看。
打从自杀一事过后,骊欢几乎不曾见楚慕这般挫败,不是刻意对她伪装的难过失意,而是切切实实看着事情脱控、却无可奈何的失态。
眼睁睁看着她爱上旁的男人,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生辰之夜意外频发,骊欢心境几番跌落谷底,如今终于自楚慕难捱的痛苦中寻到一丝快慰。
总归楚慕早发现她的心计,既已撕破脸皮,不趁此刻刺他几句,更待何时呢?
“楚慕,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你更卑劣之人?!你偷走裕王殿下与我的相遇,再哄骗我、与我情深意浓……你想一想这些年我对你的好,其实那都是对另一个男人的倾慕,你不会膈应吗?”
眼底猩红之色陡然蹿升,楚慕面上冷锐之气瞬间漫至周身,强压着挪开视线,凛声讽刺道:“幼稚,你想用楚谚激怒我?”
“初初,别再同我置气了,你跟楚谚才见过几面?把这事忘了罢。”
他故作从容,骊欢反倒掌控了主动权。深深扎根心髓的仇恨如野草疯长,不由地叫嚣着作践他:“一面之缘不足够心生爱慕吗?那我这些年对你的好算什么?”
“我告诉你罢,自少时相遇之后我一直念着他、想着他,他会长成什么样貌、他笑起来会怎样好看、可还喜欢白衣……我一直想着他!”
“若非阔别太久,错将你认成他,我怎会在叶王府的跑马场上冒着风雪救你?!就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低贱皇子,你的性命还不如被你杀死的青鬃烈马金贵!”
楚慕不吱声,阴冷凤目中冒出缕缕血丝,袖下拳头攥得指骨泛白,指缝间滴落两滴殷红骇目的血珠。
骊欢心潮澎湃,解恨地更进一步:“楚慕,你一向最会拿捏我的心思,怎地这样简单的道理……竟看不透了?”
一派幽幽死寂,微弱的烛火拂照女子倔强的侧颜。下巴如月牙般精巧白皙,两缕碎发颤悠悠落在唇畔,并着面颊细嫩的绒毛闪出莹润的光亮,狠狠刺痛双目。
楚慕眼锋一沉,周身温情褪尽,猛不丁抬掌掐紧她的下巴。骊欢吃痛地瞪着他,还没反手挣扎,半个身子已被楚慕扼住下颌提溜起来。
楚慕目光阴狠,居高临下凑过来,冷冽的吐息尽数泼洒在她的面容:“是!那日在裕王府我便明白自己捡了大便宜!你并非为了和叶华苏那蠢货斗气才缠上我,更非恋慕我什么、图谋我什么,纯粹认错人罢了。”
“所以骊欢,你也该知道啊,这段日子我他妈也压着脾气不愿说出来!”
“这些年你对我百般殷勤、对着我撒娇,被我压在榻上亲我、抱着我喘息哭泣的时候,心里头一直把我错认成别的男人……你当我心里舒坦是么?你为何不能像我一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非要把事情戳穿说死!”
语声激烈,楚慕咬牙切齿,猛地撒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