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霞光消散,江风忽盛,巨大的楼船似一抹残阳在水面浮浮荡荡。
妇人婢子们纷纷领着孩子回房添衣,临窗饮酒的客商也挨个关窗避凉。唯独顶楼靠边的一座华室,窗棂半掩,热浪翻天。
香案上的一炷棒香愈燃愈盛,丝丝入肺,如诱人上瘾的致命毒烟。
骊欢仰面躺在被褥中,鬓发已被汗珠浸湿,微微翕动着薄唇大口大口地呼吸,嗓眼儿溢出的软声啼哭是比燃情香更致命的毒药。
“初初——”
楚慕面染薄红,声线沙哑又克制,手掌穿过骊欢肩头,轻轻揉|搓她背脊下散乱的长发。
发丝温热,肌肤纤柔如三月春水,旖旎的香气混着嘤|咛声冲击思绪,楚慕俯下身,将她紧紧锢在怀里再度深入其中。
楼船破开重重水浪,床柱激烈的晃动使帷幔上的琉璃串子哗啷啷作响。
骊欢泪眼迷蒙地望着来回碰撞的珠串,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潮好似拍打在她心口。
艰涩的痛苦裹挟着快慰撞击身体,脑海中某个微弱的、拼命叫嚣着“不可以”的声音,一次次在翻涌的潮水中湮灭成浮沫。
夜幕四合,终于风停雨歇。
骊欢拥着倦意混混沌沌地睡去,眼角被泪水濡得通红。脖颈下莹白的肌|肤浩如凛冬清雪,微微隆|起的雪|丘点着簇簇红梅,沿着结痂的剑疤一径向腰腹深处绽放而去。
楚慕抱她坐到腿上,宽大的手掌贴着乌发摩挲她的背脊,醇厚的内力如暖泉般源源不断输进她的后心。
骊欢稍微好受些,卷翘的长睫轻轻颤抖,额头趴在楚慕胸口蹭了蹭。如此心防松懈的时刻,满腹委屈如山体滑坡般滚滚落下:“娘亲,快叫阿爹杀了楚慕,不可以收留他。”
“快!快杀了那……那个畜生……”
楚慕眼底情|潮一滞,怀中人儿软得像一株嫩柳,梦呓声融在低低弱弱的喘息里:“他太坏了……骗我,我不该嫁给他……娘,我恨死他了。”
香氛袅袅,似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楚慕喉结滚了滚,弓腰压着骊欢躺回榻上。无穷的悔意袭上心头,他抬手拭去骊欢眼角滚烫的泪珠,指腹俨如尖刀剐肉般热辣辣地作疼。
“别这么对我,原谅我——”
“初初,我会好好待你的。”
男人嗓音低沉暗哑,骊欢听不真切,陷在浮浮荡荡的梦里如溺水的孩子攀爬浮木般,柔嫩的小臂紧紧绞着他的肩头。
楚慕眼眶微微一热,薄唇顺着骊欢的面颊一路拂过精巧的鼻尖,眼底泪意不自觉地涌出来。
他清楚燃情香浓到极致,会使人产生幻象;也清楚自己不该这么做;可这样的骊欢不会与他针锋相对,不会用仇恨的眼光冷冷瞪着他,更不会决绝地诅咒他去死。
她会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如柔软的藤蔓乖乖依附着他……甚至,会主动倾着身子向他索|吻。
楚慕支起身扫了眼香案上的燃情香,江夜黯淡无色,一炷猩红的火光透过薄纱帐幔照进床榻,活像一抹幽幽燃烧的鬼火。
只需他一抬手,便能拂灭那抹鬼火。
楚慕犹疑一瞬,脸庞埋进骊欢莹润的颈窝,一遍遍舔|舐骊欢肌肤的温度。
纱幔飘飞,床柱再度激烈摇动。
骊欢又一次被掀入滚滚巨浪,难捱地梗直了脖颈。她的足尖死死卷着床褥,似迎合似痛苦地幽幽呜咽,语调破碎又动听。
“痛……好痛……”
“好,我轻些,我再轻些……”
楚慕不愿停下来,往复颠簸中,奔涌的内力不间断地送进女子身体,紧紧攥着她柔软的腰肢,愧疚裹挟着快慰似激荡的热潮流窜四肢百骸。
*
燃情香彻夜未熄,翌日清早才燃尽。
骊欢沉沉睡了一整天,意识清醒地睁开眼时,已至这日晚暮时分。
江面无风无浪,楼阁中的小孩子结伴跑到甲板上扔石子玩儿,三三两两聚作一团,妇人们远远坐在后头看他们嬉戏。
漫天绯红的霞色泼染而下,众人的身影埋入一层柔光,仿似一副辽阔的晚景图看得人心境舒畅。
骊欢拢了件月蓝薄衫子坐在窗沿,乌发披散如云,眉目沉静,饶有兴致地眺望甲板上的风景。
楚慕在外屋端望她良久,定了定神,缓步走到她身边:“初初,身上还酸么,可好些了?”
屋内死寂,骊欢看他一眼,淡淡地不接话。
楚慕凤眸幽光闪烁,稍作犹疑,声线越发温和:“我已经派人查出来,是同行盐商豢养的三个家妓不安分,欲趁此次南下傍上为她们赎身的主顾。”
“那几个女人偷偷在我房舱里点了迷香,你一时误入,才会……”
楚慕说着,小心靠近骊欢:“没关系,我已经派人扔她们去江里喂鱼了,你别生我的气。”
骊欢揪紧衣带,眸中水光颤动,彻夜未休的亲昵断断续续浮上脑海。
她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苏醒后满身欢好的痕迹、四肢与□□巨轮碾压般的酸痛……说来一开始似乎是她自己主动的,楚慕好几次推开她,是她自己觍着脸攀上楚慕的身体。
后来呢,楚慕抱着她躺到榻上,都准备披衣去传唤大夫了,是她自己爬起身搂住楚慕的腰,哀求着不要楚慕离开。
骊欢想到当时楚慕诧异的神情,燃情香浓郁的味道好似又飘在鼻尖,脑中思绪如急雨般一阵混乱。
她难受地摁了摁额角,心中却明白这事怨不得楚慕,楚慕又不知道屋内点了燃情香,是她自己腆着脸求欢……
这般想着,骊欢脑海中又诡异地浮起一丝迷惑:燃情香当真这般厉害么?
楚慕内功浑厚、武艺高强,血狼子那种剧毒他都能一眼看破,一点下九流的迷香,他会闻不出异常?
骊欢眸光微沉,慢慢地转脸看向楚慕。
两人目光相触,楚慕玉面寒光闪烁,几乎瞬息间扯唇苦笑一下,惭声道:“初初,你别怨恨我行吗?”
“你知我一向处事警觉,昨日晌午一踏进屋子,我就该察觉气味不对劲。”
“可当时你突然扑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腰不准我走……我看着你,心头一乱,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
“其实但凡动念头琢磨琢磨,我也该明白有香药作祟,可我此前偏偏从未见过燃情香,心头一时松懈,又以为是你原谅我了……抱歉初初,你不明白,我以为你原谅我,我有多么开心。”
楚慕的声音越说越低,骊欢自然也没什么好追问的,目光落回远处甲板上,孩子们嬉戏玩闹的身影像一只只跳跃的小麻雀。
楚慕眼底幽光凛冽,袖下紧攥的拳头悄无声息地松开,轻轻抬手拂过骊欢鬓边柔长的发丝。
骊欢没有动弹,他便顺着骊欢的目光望出去。孩子们飘在风中的清笑声传至耳畔,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动容:“初初,我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小孩。”
“男孩女孩都好,我会保护她。”
“我会永远只喜欢你们,将九州列国最好、最尊贵的一切都捧到你们面前。”
“……”
骊欢抿紧唇瓣,眸光又是一颤,像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忍不住抬脸打量楚慕:“慕哥哥,你认真的?”
没等楚慕接话,骊欢唇畔衔起一抹古怪的微笑,偏头打量道:“我这辈子还有可能拥有孩子么?”
她声音那么轻快、那么戏谑,没有半点咄咄逼人:“咱们在太子府那两年,每回行房后,你逼着我喝的坐胎药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思绪轰然一炸——
似隆冬腊月的风雪猛地窜入心头,楚慕背脊僵直,面色陡变,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寒自脊柱蔓延全身。
骊欢知他反应过来了,无聊地撇了撇唇,半倾着身子趴到窗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那是避子汤呀——
在太子府的无数日子,她以为自己是楚慕心尖儿的宝贝,每每楚慕派人端坐胎药给她,她都会毫不迟疑地饮下去。
那药汁又黑又浓、苦涩难当,每回喝完小腹都会热辣辣地绞痛。她身子差,底子也不好,只当是自己的体质与药汁相冲的缘故。
她也曾与楚慕抱怨,楚慕断言汤药不会有差错,她害怕楚慕嫌弃她娇气、又害怕自己无法为楚慕诞下孩子,便稀里糊涂喝了两年。
现今想想,楚慕心里那么忌惮骊家,当时又那么瞧不上她,怎么可能愿意和她有子嗣呢?
那一定就是避子汤啊。
当初两年多都未曾察觉的真相,如今无人指点,就这么血淋淋地在她心头摊开。
骊欢脑袋枕在手臂上,卷翘的长睫垂落两片暗影,眼底有沉沉雾色,好半晌却只淡悠悠地叹了口气。
屋内一时死寂,远天残阳消隐,霞色愈浓。灼灼红霞伴着晚风拂进窗棂,吹得女子长发飘摇若舞。
三千青丝揉在晚风里,如江面粼粼水波跃动着一簇簇灿金的光芒,当真好看极了。
楚慕伸手拨开骊欢的发丝,眼瞧着指尖要触到骊欢柔嫩的面颊,却如泄力般缓缓缩回去。
“对不起,初初。”
他面色极差,垂眸哑声重复着:“对不起。”
他与骊欢在太子府的两年,他给骊欢喝的的确是避子药。药效极强,可伤根基。
骊氏一族家大势大,为防止骊欢父亲动了去父留子的心思,他绝不能让骊欢受孕。
两年避子汤,他下药时,嘱咐心腹大夫不可让骊欢有所察觉;却从来不曾嘱咐过大夫,用药时不可伤了骊欢的身子。
骊欢是他的女人,他喜不喜欢,她这辈子都是他的女人。
他不想要她的孩子,她就没必要会生,难不成留着肚子给别的男人生?
他当时没考虑太多——
那两年日夜相伴,骊欢偶尔揪着他的衣袖撒娇,说喝了坐胎药肚子会不舒服,说她不想那么早要小宝宝,怯怯地问他不喝可以么?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坐胎药不会有纰漏。
他几乎没有再劝别的话,只用希冀的眼神看着骊欢,骊欢便立刻缴械投降。
长达两年的寒凉药性,骊欢本就体弱,没再落下旁的病根已是大幸,怎么可能还有子嗣缘?
江风清寒,楚慕望着女子笼在霞霭中的纤瘦身影,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明明近在咫尺,又似隔着万里之遥。
胸腔内气血翻涌,他喉头一阵腥甜,强压着逼回涌上喉头的鲜血。
“此次从庐川城回京,我会为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他语气涩然,骊欢淡淡地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