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朝,昭明元年深秋。
太子楚慕承袭皇位的次月,出手料理了一批又一批老臣,手段血腥不留余地,皇城内日日尸山血海,人人自危。
谁都没有料想,这位傀儡太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竟这般阴狠毒辣。
直至他将先帝遗留下来的辅政大臣尽数抄家灭族,朝堂方才清净两日。
然而仅仅两日,新帝楚慕又以拥兵自重之罪,联合朝中几位心腹臣子处死皇后的族亲、当朝一等护国将军——骊阳朔一族。
骊氏满门毫无戒备,百余口人惨亡。
行刑之前,皇后骊欢大恸,于宣政殿跪求新帝放人。
百般哭求未果,不惜以死相逼,最终不慎伤到自己,在榻上昏迷整整三个月。
其实早在骊欢求情前,新帝楚慕就已经拟好圣诏,只待骊氏一族伏诛,便立即宣诏废后。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朝臣们自然顺着新帝的心思,上奏表明皇后行举不端、徇情枉法,不配为天下女子表率。当废黜后位、移居冷宫,再择良女母仪天下!
哪知奏章如纷纷扬扬的雪花堆到宣政殿,反惹得新帝龙颜大怒。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近乎残忍地处置了上奏请旨的官员,又似魔怔一般,罢朝三月,日日苦守在皇后榻前,终于熬来了皇后苏醒之日。
*
骊欢半生半死地昏睡三个月,一睁眼便听骊氏满门老小,上从她的父母大伯、下至粗使的奴仆杂役,各个血洒刑场、死不瞑目。
其间,她堂兄的孩儿尚不足五岁……
族亲们的音容笑貌一遍遍掠过脑海,骊欢心痛如绞,悲恸欲绝,只觉自己也遭千刀万剐一般。
此刻距新帝楚慕继位之日,已近半年。大楚皇朝军政安稳,恰值深冬时节。
皇城风雪凄迷,凤鸾宫内外燃着地龙暖炉。
骊欢身子差,年轻的帝王怕冷着她,不惜以巨大的财力扭转四季。凤鸾宫外冰天雪地,宫内却春花漪漪,暖风畅畅。
满宫苑的合欢花树葳蕤盛放,灿如烟霞,只求皇后娘娘能赏眼一瞧。
骊欢哪能提得起兴致?
成日蜷缩在凤榻上,身体陷进柔软的被衾,瘦瘦小小的一团,像只濒死的弱猫儿,极是可怜。
她长发披散,面容苍白无力,没有眼泪没有咒骂。
若非瘦得脱了相,倒和受伤前那位整日东跑西逛、又小心翼翼端着皇后架子、生怕给楚慕丢脸的骊欢别无二致。
可惜她如今神情涣散,那双灵动的水杏眸儿压着沉沉死气,活像膏肓病人弥留时的目光。魂儿都飘在外头,无人救得了她。
她提醒着所有人,她回不到过去。
这日又如往常数日一般,骊欢漠漠躺着,眸光散漫地看着床帐上垂落的翠绿花绦子。看了许久,倏而哑声起唇:“槐序,我怎么会在这里啊?这是什么地方?”
槐序侍立在一旁,微微一怔。
她是骊欢的陪嫁丫头,是目前骊欢身边仅存的亲近之人,又呆又喜道:“娘娘,您开口说话了!”
骊欢吃力地转回眸子看她,颤巍巍地嗫嚅:“什么?槐序,太子殿下呢?你说谁是娘娘,我听不懂。”
槐序愣怔,眸中登时滑下两行清泪。
她只当是自家小姐身子差,又伤心过度,连带着发了什么病,便亲自催促外殿侯着的一排宫婢去请太医。
内殿忽地死寂下来,骊欢半耷拉的杏眸露出吊诡的情绪,她要杀了楚慕!
杀了那个畜生!
数日前,她从昏迷中苏醒,堪堪缓过劲儿来,下头的宫婢就偷摸告诉她,她的父母亲人终究被赐死了。
满族老小皆被送上刑场,无一生还。
是了,楚慕那畜生连她都能杀,怎会饶过她的家人?
她听得这些消息,一时激动又昏厥过去。
再度苏醒时,楚慕坐在她床边为她掖被角。她多想一刀刮了楚慕,可长久的昏睡,她除了垂眼落泪,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过后,楚慕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但她夜间许多次看到,楚慕以为她入睡了,一个人站在寝殿的镂花窗外打量她。甚至有两回偷偷进屋,坐在暗沉沉的床榻边盯着她看。
骊欢想不通楚慕又要算计什么,但依凭楚慕这几日的反常态度,她明白只要她露出些不寻常的地方,一定能引楚慕来探探究竟。
骊欢掀被下榻,似只飘飘忽忽的鬼影儿,趁内殿无人步履蹒跚地走至妆奁处,拿了把绣花剪藏回软枕下。
她要楚慕死,一定要亲手杀了楚慕!
*
凤鸾宫的动静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及时地禀报给楚慕。
是以,太医赶到凤鸾宫为骊欢诊脉时,楚慕也披着满身风雪走进宫殿。
男人生有一张近乎妖异的好皮相,凤目昳丽深邃,发戴墨玉华冠,一袭圆领滚龙束玉带白袍衬得身形高挑如修竹,宽阔的肩头则潦草地覆了件玄色毛领大氅。
大氅袍角翻飞,沾着点点清雪,可见他是从朝堂上急匆匆赶过来的。
骊欢隔着织金床纱看他一眼,漠然挪开视线。
可心底冷意翻涌,密密麻麻的抽痛弥漫开来,如蛆附骨。究竟是仇怨愤恨,还是更深的绝望难过,她自己也辨不清楚。
楚慕一把解下大氅丢给后头的内侍,睥睨的目光质问太医:“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病症好转,怎么突然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太医危坐在杌子上悬丝切脉,闻得男人凛冽的话音,手指一抖,系在骊欢手腕上的丝线险些断裂。
骊欢适时开口,声音哑弱:“太子殿下,初初生病了吗?”
初初是她的小字,她的父母兄姐都这么称呼她。楚慕与她床笫情浓时,偶尔也会这么唤她。
楚慕眉头一紧,行至榻边掀帘时,步子又生生顿住。
上回骊欢昏睡三个月,睁眼一瞧见他,又动气晕了过去。
楚慕苍冷的指节停在软纱前,槐序不敢抬头,小心走过来撩开纱幔,使得骊欢病弱瘦削的脸庞完全露在他眼前。
“慕哥哥,怎么了呀?”
骊欢昂头轻问,水眸儿幽光辗转。
楚慕垂眼望她,心肺揪着淡淡的疼。
他撩袍坐到凤榻边,抬手拭去骊欢脸上的泪滴,艰涩地扯唇笑道:“没什么,初初怎么又哭了,会好起来的。”
骊欢偏头躲避他的触碰,阖眼嗫嚅道:“不知怎么,这一觉醒来,我竟身在皇宫了,咱们不是在太子府吗?我身上沉沉的没力气,像昏睡了很久一样。”
太医留心两人的对话,忙弯身走过来,压着声儿怯道:“皇皇、皇上,皇后娘娘受太大刺激,又昏迷数月,应当是意识紊乱,您别太担心。”
楚慕寒星似的眸子扫向太医,声线骤然阴冷如冰:“应当二字,用得甚好。”
太医脊柱蹿起一阵凉汗,迭声解释:“皇上,古典中有颇多先例,病患过度悲伤、抑或急火攻心,是会造成癔症,从而失忆……”
“娘娘脉象羸弱,但并无其他异常,想来是一时忘记骊家灭门惨……呃,总归好好将养,再辅以汤药滋补,定然会慢慢记起往事。”
太医说罢,两腿直打哆嗦。
好在楚慕并无其它异议,他逃似的领着宫婢出去开药方子。
寝殿内陡然安静,宫婢们低眉顺眼,不敢出声。
骊欢见楚慕坐到榻边,呢喃地起唇:“慕哥哥,你怎么从太子变成皇上了,那我是谁?我可以见见我爹娘吗?”
楚慕不语,骊欢隔着眼底氤氲的水雾清楚瞧见他面色僵滞,懂事地摇摇头:“慕哥哥不必为难,我随口一说而已。”
“……嗯。”
楚慕不知说什么好,软帐外的宫婢们更是尴尬。唯独槐序埋着脸,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胸襟上。
骊欢不欲再多说,直截了当地道:“慕哥哥,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初初吗?”
楚慕怔然,寒月孤星般的眸子映着骊欢脆弱的笑脸,不禁心神一软。
他几乎没有半分戒备,抬手撩开骊欢耳鬓散乱的碎发,怜爱地摩挲骊欢的面颊:“好,往后只要初初愿意,朕……慕哥哥随时陪着初初,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说着,楚慕心中愧疚地松一口气。
其实……若初初记不起骊家灭门之事,倒也挺好。他会用下半生弥补与她错失的光阴,将她捧在心尖儿上,好好地与她重新来过。
*
鹅雪纷纷扬扬落了一整日,皇后骊欢突发癔症、丧失记忆的事传遍凤鸾宫内外。
楚慕派总管公公对凤鸾宫的侍婢、太监们挨个训诫了一番:绝不可在皇后耳边提及骊家之事,否则严惩不贷!
事实上,不必楚慕下令告诫,也无人敢提此事。
毕竟,上回在骊欢苏醒时说出“骊氏满门葬身刑场、变为无头厉鬼”之话的那位宫婢,可是被楚慕亲手捏碎颈骨,尸身丢去宫外乱葬岗喂了野狗。
当时楚慕震怒,整座凤鸾宫的宫女太监皆被杖杀,哀嚎声彻夜未歇。
骊欢并不知晓这些事,坐在凤榻上远远盯着桌案的铜壶滴漏,一直捱到晚间掌灯时分,楚慕当真赶来凤鸾宫看她。
男人俊脸挂着谦和笑容,换了一袭勾云纹霜白常服,身姿愈发笔挺,周身气度如松林间的涛涛长风般清冽干净。
他缓步走来,手中殷勤地端着一碗汤药,撩开帘子关切道:“初初,外头奴才说你半日不曾入眠,身上可还难受?”
骊欢勉强扯出笑脸,还未答话,楚慕已坐到榻边,体贴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我本想早些过来陪你,宣政殿有些事耽搁了。”
“初初你看,我去膳房为你熬了药,把药喝了病就会好起来。”
骊欢不发一语,楚慕喂药过来,她便听话地张嘴咽下去。
药尽后,楚慕往她唇间喂了一枚蜜饯果子,她才愣神地看楚慕一眼。
楚慕唇边噙着温润笑意,定定望着她,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药汁还苦么?这酸梅蜜饯是我派人去宫外买的,初初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偷偷拿这个给我吃。”
骊欢眼睫微颤,伸出被衾中的手拉了拉楚慕暗绣龙纹的云袖,抿唇道:“我很困,慕哥哥陪我躺一会儿好吗?”
云袖被一股微弱的力道拉扯着,软绵绵地痒到心坎儿里。楚慕整个人跌进骊欢波光潋滟的水杏眸儿,一时竟有些恍惚,上回骊欢这般娇甜可人地黏着他,似乎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他的初初容色倾城、善良纯粹,合该是这般无忧无虑的。
楚慕满腔酸软,握住骊欢干瘦的手掌来回摩挲几下,声音藏不住地疼惜:“好,往后朝政再忙,慕哥哥晚上也会来陪着初初。”
“……”
夜雾上涌,骊欢自软枕下取出绣花剪时,已过子时。
她想不通楚慕又在谋算什么,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宿,才拥着她浅浅睡去。
她身子差,险些没熬过这个畜生。
摇摇脑袋驱走困劲儿,骊欢攥紧细长的剪刀,刀口在榻边烛灯的照耀下闪出幽森冷光,却不及她的面色阴沉骇人。
她起身退出楚慕的怀抱,楚慕怀中一空,敏锐地皱了皱眉,似要醒来。
骊欢朝他不安的睡颜瞥了一眼,剪刀对准心脏,双手用力捅了下去。
“噗嗤”一声,鲜血自心口喷溅而出,染红男人素白的胸襟。楚慕哼了一声,目如鹰隼,猛地睁开眼来。
骊欢眉睫染上血珠,透过血色对上楚慕阴戾又不可置信的目光,费力地将剪刀自他胸骨抽出来,俯身刺向他的咽喉。
霎时,凤榻上漫开一片猩红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