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老树在春月里抽出新芽,午后的阳光被遮得斑驳。
枝丫上卧着的白猫听到开门的动静,拱着背抻了个懒腰,轻盈地往下一跳,化作个身条修长的青年男子,精准落在了溜出来的小孩身前。
距离他被收留在寺中,已经又过了整一年,腿上的伤在精心的调养下好了个完全,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他轻巧地俯身一拎,抱着小孩坐在了自己小臂上:“午后不是要在房中修课的,怎么自己偷跑出来了?”
“嘘……!”妙真一把捂住他的嘴,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小声点呀,君上今日来寺里听经,我好容易才偷溜出来看的。”
猫挑了下眉:“好孩子可不会逃课哦。”
妙真双手搂着他的颈子:“求你了,就算要和我师父说……能不能也等到我去看一眼回来?”
他眼睛微微睁圆了一点,浅银的一双眼瞳被阳光映得剔透,还又覆着隐隐的一汪水光:“我就去看一眼,求求你——”
猫不太自然地挪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刚要再开口,就被他在脸颊上轻轻蹭了两下。
妙真近些年抽条长了个子,但在成年男人的身量面前,还依旧是是个能一把拎起来抱着的小孩,面容却已经开始显出一种世所罕见的秀美,稚拙间夹着股不自觉的勾人,再没有比他更会招人疼的孩子了。
猫抿着唇快速地眨眼,只感觉到他毫无防备地靠在自己怀里,软软的一团,声音也放得又清又甜:“哥哥——求你了。”
猫侧过眼咳了两声,目光游移:“咳,真拿你没办法,那行吧。”
妙真双眼一亮,搂着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哥哥最好了。”
他轻快地从猫怀里跳下来,转身刚要往外跑,就又被几个身形围着挡住了去路。
院子里歇着的一众小妖都在动静之下化了人身,虽说是小妖,但也多是成年男女的身形,年幼的妙真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真真,也叫我一声——”
“我也要,那家伙不过动作快些,真真,乖孩子可不能偏心呀!”
“就是,也叫我一声姐姐呀。”
“真真——”
一年又一年春秋轮转,外面道门和妖族对峙不下的情势似乎愈加分明,然而在这山腰上的一座佛寺内,岁月却还如往常一般静静地流转。
寻不到结界庇护,被道门追讨而借住在藏真寺的小妖愈发多,却反而为本来清幽的佛寺添出几分热闹的烟火气。
比起寺里的和尚,小妙真似乎天生就更招这群小妖的喜欢。
早先他们受着伤时,多数便都是由他帮着上药包扎,后来伤好了,便换成他们对他时时照拂看护。
但有时候热情用心得过了头,也着实叫人难以招架。
妙真被围着进退不得,“哥哥”“姐姐”地叫了半天,才终于勉强把他们全都贿赂完,被让开一条路来。
他才刚呼出半口气,迈步正要往外走,就又被搂着腰抱了起来,雀鸟化形的女子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伸手捏了两下他脸颊上的软肉。
“要被人发现的,姐姐去帮你探探路。”
妙真眨了眨眼,似乎很真诚地对她想到这一点感到崇拜,搂着她的颈子郑重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这话一出,又引起周围羡慕又嫉妒的一小阵喧闹。
鸟妖脚下一点,背后展开一对翅羽,抱着怀里的妙真飞出了小院,暂时远离了身后数不清多少声“我也要”的吵嚷。
她收了翅膀停在佛堂前的屋檐上,妙真恐怕碰到屋瓦发出声响,还依旧搂着她不敢放手,一双眼睛却亮亮地闪着光。
她心里发软,忍不住又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
“君上来寺里也不是头一回,往常你不也都听话地待着,怎么今日却打定主意要偷跑出来看了?”
妙真竖着手指“嘘”了一声,声音压得很轻:“因为——”
“今日是我七岁的生辰。”
……
“今日是真真七岁的生辰,你真不去见见他吗?”
狐狸坐在榻边,一面问一面抱着自己的一条尾巴梳理,红艳艳的一团,像一捧绒绒的火。
他看向抱着被子的甄一梦,见她并不说话,又清了清嗓子,接着道:“真真就这么留在藏真寺,成天和那群和尚一道待着,究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的意思是,你不妨带着他回狐族,养在你父亲身边,也算更有个照应。”
“你爹呢就是拉不下脸,实际上还是很想叫你回到他身边的。”
他将尾巴收了回去,随手抖了抖指间沾着的狐狸毛,轻轻握了下甄一梦的肩头,神色也跟着凝沉下一点:“我们只有一个条件。”
“告诉我们,那个叫你为他花费上百年光阴,还甘心情愿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到底是谁?”
甄一梦抬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又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妙真不会回去狐族。”
狐狸:“为什么不会回去?”
他蹙了下眉:“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他,他身上有一半狐妖的血统吗?”
“他不是狐妖。”
甄一梦拂开了他握在自己肩上的手:“他不是狐妖,这一生也都不会作为狐妖活着。”
狐狸沉默片刻,轻叹一声:“你何苦呢,有我和你爹在,无论如何,你是我狐族的长公主,我们总能护得住你们的。”
甄一梦掩着嘴咳了几声,道:“当年我碎了妖丹离开皇城结界,形同于叛出狐族,当年两族尚算和睦,还可勉强算作一段佳话,可如今……”
如今形势相逼,风雨欲来。
“在狐族,人人都知道他是人妖两族的后嗣,但是在结界之外,没有人会得知他的身世。”
她缓缓眨了眨眼,将刻出的血蜷在了手心里:“……他只是千万人中的一个,没有人会另眼看他,他也不会另眼看自己。”
狐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甄一梦:“连他自己也不能知道。”
“他刚出生时,我就请红豆在他身上施了符印,终此一生,他都不会显出半分狐妖的血统。”
狐狸蹙了下眉,还欲要再说些什么,甄一梦却已经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不再回过身来看他了:“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狐狸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看到她又蜷着肩咳了一阵,咳得整个肩背都发起细细的颤。
“自从生了真真之后,你的身子就这么一直不好,还是早些回结界中来休养着吧?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值得你为他和我们闹那么久。”
他叹了声站起身,也不再多去劝她:“果然我们狐狸天生都是痴情的材料,你爹当初也没比你好多少。”
“算了,说不准我以后也和你们一样没出息,也就不多说你了。”
“走了啊,”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回家来。”
甄一梦转回身来,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终于忍不住伏在榻边吐了口血。
两条红豆枝子从窗外探进来,一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条拿了帕子为她擦着唇边淌下的血。
甄一梦呛咳许久,才用手肘撑着重新坐起来,她脸上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指尖颤颤地抚了抚枝上缀着的红果子。
“……要是我还能再多活些时日,带着他回去狐族,似乎确然是更好的选择。”
红豆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姐姐。”
她犹豫一瞬,又接着道:“既然想着真真,怎么不去接他回来呢?……去见一面也是好的。”
甄一梦神情平淡地摇了摇头:“想着是一回事……不想见到他,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忽而又剧烈地咳嗽几声,咳出的血洇在帕子上,红惨惨的一片。
“……他们父子、咳……!最好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红豆勾走了被血浸湿的帕子,为她换了一张干净的:“或许……我是说或许,怀真大师对你,始终还是有些情意的。”
甄一梦闭眼扭过头去:“情意……他自然是对我有情意的。”
“佛家爱一人也如爱众生,爱众生也如爱一人,我既是这众生当中的一个,自然也受着他几分情意的。”
红豆坚定地摇了摇枝子:“扶玉阁的灵花催人情|欲,但也只能对有情人生出效用……再怎么说,也不应当半分真情也没有吧?”
“姐姐,”红豆今春新生的细软枝条裹上她的手指,“姐姐,至少……至少在曾经的那一世,他并不是全然无情的。”
甄一梦缓缓睁开眼,将那枝条在指间绕了绕:“或许吧。”
“但他业已投胎转世过,下忘川府饮过孟婆汤,纵使之前再有千般的情意,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分明明白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是同样一缕魂魄,也都不一样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强求,求了又不欢喜,阴差阳错有了那孩子,又不忍心放弃,生下来之后,又无力再抚养他。”
她捂着胸口,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回去:“如此辗转反复,想来这都是我的报应,是我误了他的佛缘,是我贪求不应有的欲念……从一开始就全都是错。”
“如今不光是我见到他不痛快,想来他见到我也不痛快,不如再不相见,也少了些烦扰。”
红豆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轻轻挠着她的手心。
甄一梦缓慢地眨了两下眼,问:“为什么突然又和我说起这些?……咳,因为想要顺道跟着劝一劝,还是因为今日是妙真的生辰?”
“是……也不是。”
红豆话音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昨夜我再又算了怀真大师一卦。”
甄一梦蹙眉:“我不是说了不许再算吗?他那样天生佛缘的人,算他必要折损寿数的——”
“大师坐化之期,就在今年。”
红豆声音放得轻,但终究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大师从前在上界,是专侍弄菩提的灵童,机缘之下得淮序君点拨,西天佛祖看中,特下界来历轮回九世,便可坐化成佛。”
“姐姐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已然是第八世了。”
第八、第九、第十。
——本来在上一世,他就合该坐化回上界去了。
——多在凡尘间滞留的这一世,究竟是因为之前的哪一世,曾经误了佛缘呢?
甄一梦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枝子,许久都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屋内一阵凝沉的静谧,只剩下她有些急促的喘息和呛咳声。
红豆被她攥得发痛,却并不出声提醒她松手,默默转了个话头:“……还有真真的消息,不听听吗?”
甄一梦垂下眼睫,道:“算了,听就听吧,反正闲着也没事做。”
红豆轻声笑了下,话音近乎刻意地轻快起来,不知是真的幸灾乐祸,还是有意哄着人开心。
“那孩子今日逃了课去看君上了,真真向来最是听话懂事的,这一遭倒也是稀奇。”
“——只不知回来要怎么挨罚呢。”
……
“……妙真知错了。”
妙真跪在桌前将佛经抄满了一沓,才终于等到怀真回来。
怀真捻着佛珠,半晌轻轻叹了一声,先是对着屋内供的小佛像低头一拜,才走到他身边:“知错了?”
妙真转过身来仰起头,他从午后跪到深夜,跪得双膝都酸软痛痒,动作之下险些撑不住身子,最后却还是咬着下唇努力稳住了。
他仰头看着怀真,认真重复道:“妙真知错。”
怀真看出他知错,知错了却也不后悔,从打定主意开始就早想好了后果。
他捻着佛珠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伸手。”
妙真下唇都咬得红了,眼睛也跟着湿红了一圈,但还是硬忍着不肯落下泪来,双手并着举过了头顶。
他一双手也比寻常孩子少了些肉,手指纤长,掌心里的肉更是薄,被木尺抽下去,没几下就交叠出发着血点的一片红。
他年纪小,之前又从没有挨过罚,怀真只不过罚他十下,便就叫他受不住地抿唇抽噎。
虽然手还是听话地举着不曾低下去,指尖却已经哭得细细发着颤。
怀真托着他的手背,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侧过眼看着墙上悬着的“静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