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的孩子不救,还不允许孩子的母亲救?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父亲的?”闫杏冷嘲热讽道。
“以前我看你是个老师,敬重你是个读书人,才对你客客气气的。但现在看你一点儿也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你管个屁!”说着,邹鸿明就要上手去拉扯杨小荷。
闫杏霸气伸手,直接拦在杨小荷身前,“你说这么多,其实就是不想掏钱罢了。何必找那么多借口?倘若杨小荷怀里抱着的是个男孩,你还会坐视不管吗?”
邹鸿明被闫杏说得满脸通红,却依旧梗着脖子强词夺理,“男娃哪能跟女娃放一起比较,男娃将来是要养活父母的,女娃就是赔钱货,养再大、养再好,也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许是也感受到生身父亲的冷漠、没有人性,邹春华哇哇大哭起来。
闫杏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冷脸看着邹鸿明,“不用你掏钱,邹春华看病的钱我掏。”
邹鸿明还是不依不饶,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看病的问题,他在意的是生儿子的问题。
邹春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烧红的小脸更加红润了,像是要滴出血来。闫杏也懒得继续与邹鸿明掰扯下去,“你再不让,咱们只能去警察面前好好说道说道了,看看是不是能定你个故意杀人罪。”
村里人似乎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凡事只要能私下里解决,决不会想着闹到官家面前去。是以,邹鸿明一听闫杏说要闹到派\出所面前去,当即表现出不满来,“就这点儿屁事还要闹到警察跟前去,我看你也是精神有问题。”
瞅着邹鸿明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一条道来,闫杏一扭车把,调整了自行车车头的方向,“上来。”
杨小荷还没有坐过自行车,只见村长儿子和儿媳妇骑过。但她现在抱着孩子,显然不能学村长儿媳妇那样单边跨坐,只能极其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我不太会坐。”
在闫杏的指导下,杨小荷心惊胆颤地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往常看到村长儿子骑自行车带着他媳妇时,杨小荷总觉得那么细的两个轱辘怎么能承担起两个人的重量,看着就很危险。现在她也坐上自行车了,更是觉得一点儿都不安全。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别担心,我骑车很稳当的。”闫杏说的是实话。想当初,她为了节省那么一点点的通勤费用,特意开了共享单车的月卡,天天蹬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上班。
前几日刚下过雨,本就不好的路面,现在更是堪忧。颠簸了半个小时,天色渐渐安了下来,一路上就更没有什么人了。
墨蓝色的天幕拉上,漫天繁星像是一颗颗散落在蓝色天鹅绒上面的晶莹钻石。凉爽的夜风从田间地里卷起一片尘土,然后带着尘土穿过半人高的玉米秧苗,往深山里奔去。耳边的风声和着路沿下的河水声成了一首美妙的曲子,被惊起的萤火虫晃着尾巴的小灯跌跌撞撞往玉米林里钻去。眼前的一切与闫杏记忆中童年的夏夜相差无几。
“小闫老师,咱先停下来歇歇吧。”杨小荷微微偏着脑袋,望着闫杏因长久骑车而通红的脸。
“待会儿再歇。”闫杏倒是想停下来好生歇歇,但她怕自己歇了之后就再也蹬不动自行车了。这就跟大学生体侧一样,一鼓作气跑完基本上离合格不远,但要是中途稍微停上一停,双\腿立马就跟灌了铅似的,挪一步都费劲儿,更不用说跑起来了。
渐渐的,闫杏的速度慢了下来。每呼吸一口气,都感觉空气像是刀片,顺着她的气管,一寸一寸割开她的肺腑。闫杏只能先停下车。
借着老旧手电筒的光亮,杨小荷心疼地看着脸已经涨成猪肝色的闫杏,默默递了水壶过去。
闫杏毫不客气地接过水壶,拧开壶嘴儿,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牛饮起来。带着一丝甘甜的凉白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小闫老师,这次实在是叫你受苦了。”杨小荷满是歉疚又满是卑微地说道。
闫杏毫无姿态地岔着腿坐着,两只手大力捏着酸涨的小腿肚子。听到杨小荷的话,累得连头都懒得抬,只喘着粗气道:“没事儿!”
回想起两人相识以来,似乎都是闫杏在帮助自己,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杨小荷问出了很早就想问的问题,“小闫老师,你为啥对我们娘几个这么好?”
问完后,杨小荷又怕闫杏误解,慌忙补充道:“我没啥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对我们太好了。”
闫杏按揉腿部的动作为之一顿,忖了半晌才开口道:“或许是上辈子我欠你们的吧。”
母亲邹苑梅同闫杏说过很多话,其中说得最多最频繁话里面就有一句,“我上辈子真是欠你们的”。如今,闫杏也只能用这个理由来回复杨小荷的话。
杨小荷听到闫杏的答案明显楞了一瞬,她不知道闫杏这样的回答是个什么意思。这样的话,说出来的那一刹那,就代表着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听闫学晶的语气,又没有那个意思。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闫杏再一次将这个杨小荷总是逃避的问题赤\裸裸地塞到她面前。
话题猛地一转,杨小荷有些迷茫地看着闫杏。反应过来之后,倒映漫天星河的眼睛随之一低,“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办……”
“邹鸿明干的地里活儿,你都干过。邹鸿明没干过的家里活儿,你也干过。到头来,孩子病了,你连带孩子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今天是我带着你们母女出来看病,那以后呢?难道每次都要让我一个外人来掏这份儿钱吗?”闫杏知道杨小荷不好意思成日受她的恩情,所以她才要把话说得那样尖锐。
果然,杨小荷脸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只听她支支吾吾说道:“这次看病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杨小荷,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闫杏叹了口气,“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样都能做。而且女人还比大多数男人更加细致、有耐心、有活力,所以为什么女人要依附男人而活?我相信你即使离开了邹鸿明,也可以带着孩子活得更好。如果你怕留在村里遭人闲话,大可以到城里谋一份工作,哪怕是刷盘子刷碗的活儿,挣的每一分钱都是你自己的,到那时你就再也不用看男人的脸色过活。”
杨小荷知道,闫杏惯是个能说会道的,每次与闫杏讲话,都说得她心痒痒,这一次也不例外。
“邹鸿明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吗?只要你一天没生出儿子,他就不会对你和你的孩子好。退一万步讲,你可以做到无所谓,那你的孩子呢?她们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中,将来会不会恨你恨邹鸿明?”
杨小荷的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女儿,最后终于得了个儿子。同村的其他婶子,幸运的话,头一胎就是儿子,不幸的话,生了五六个才得儿子,更有甚者,生了七八个女儿,才有一个儿子。杨小荷幼年有一个小伙伴就是这样的情况,小伙伴排行老三,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但那时不是生了就能养活得起,四个妹妹送出去两个,夭折一个,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那时候杨小荷是怎样想的呢?她想,她将来一定不要做一个只会生娃的机器,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喜欢。
想想以前,再看看现在,杨小荷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满眼鄙夷地看着现在的自己。曾经的自己对着现在的自己说:“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了?”
“我想试一试。”
闫杏平静如古井般的眼睛霎时间投入一枚石子,溅起一串串晶莹水花,“当真?”
杨小荷看了眼怀中已经哭到没力气的邹春华,旋即抬眼看向闫杏满是期待的眼眸,坚定地点点头,“我想好了。我可以受苦,我的两个孩子不能跟着我一起受苦。”
闫杏心花怒放,顿时觉得腰也不痛了,腿也不酸了,瞬间充满力气,“走吧,我争取一鼓作气,蹬到地方。”
杨小荷展颜一笑,心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还是要谢谢你。”
“嗐,咱俩还客气啥。”闫杏一脚蹬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维持着自行车的稳定,察觉到杨小荷已经坐稳当后,卖力蹬起自行车来,“你要感谢也应该感谢你自己,如果你自己没有想要改变的念头,旁人就算是说一万句也没用。”
山风静静地吹,夏虫吱吱地叫。闫杏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她为杨小荷的勇敢而由衷地感到欢欣。杨小荷也觉得今晚的风似乎格外轻快,扫去天地浮沉的同时,也扫除了她内心所有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