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沔镇处大央的西南角,西面毗接着连绵的大山林海,再往前行进一日路程,便是南琬国的地界。
郁昭循着罗盘上那道光柱的指引,一路寻到了这山与城的交界处。
城中流言飞起人心惶惶,百姓们纷纷闹着从其它几处城门离开,相较之下,这路通外域又颠簸难行的西面山路几乎罕无人烟。
此时已近午时,炽热的日光直直地落下,参天茂林遮蔽了长空,落下的成片阴暗截住了光影,不时又有几阵山风吹来,晃得枝干摇曳,簌簌作响地发出尖锐的声响,好似鬼哭狼嚎。
虽是白日,却有一股阴气生生的味道。
郁昭一路逼近,一路提防着四周,临近这密林时越发提紧了心。罗盘就被她捏在手中,那道光柱已经变得极短,观这不再变化的指向,便知目标已是近在咫尺。
“你找死。”
前方的层层绿影里忽地传来一道不大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愈加若隐若现,但郁昭严防着周围,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地敏感,这声音一出,她直接化出了剑来防护。
“若非有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方才那声音再次出现,郁昭屏息着浮空靠近,正待拨开面前的枝叶探视情况时,却听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难道还怕这些?”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郁昭猝然愣在原处,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劝你用脑子好好想想,诚可保万载无忧,反之,你马上又能变成一具白骨。”
“你不过是玖宣的一条狗,说服不了我。我要如何,那是我的事。”
一来一去又是一轮对话,郁昭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悄悄地透过枝叶的缝隙去看那边,心中虽早有猜断,但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接受这荒谬的事实。
那是崔然。
就在刚刚来的路上,她还在想着等到晚间再见崔然,要如何面对,要如何相问,谁料崔然竟是先她一步来了这里。
与崔然对话的另一人着了一顶厚重的黑袍斗篷,看不清面色形容,但离得近了,可以听出是个女声。
女子对崔然道:“我是主上的狗,但也好过你这样的孤魂野鬼。你既然不愿杀你那心上人,也怪不得我了。”
崔然似乎早就对她有此预料,并不为之动容,只是平静道:“你想杀她,怕是还不够格。”
女子冷笑,“须知月盈则亏,话说得太满可不好。”
崔然也学她笑了一声,“你倒是狂妄。”
女子道:“是你找死。”
崔然道:“你不是说我的气息与西陵雪有些相似吗?若是没了我这个筹码,你还想怎么对付仙门?”
女子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牙尖嘴利,怎么,想用这个来要挟我,让我继续给你续命?”
崔然淡淡道:“你以为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我就会怕了你,为你俯首称臣吗?我今日既然约了你来,就没打算再活下去。你要杀也好,要剐也罢,我悉听尊便。若是够胆,你就扔了我这个筹码。”
女子盯着她,忽然一笑,“我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你的那位心上人,是碧霞元君的关门弟子徵清君吧,你说,若是让她知道你这位满口苍生大义的楷模其实表里不一,是个与魔祟同道为伍的伪者,那她会是什么反应?”
话毕,她嗤笑几声,咂舌道:“那可真是有意思得紧啊。”
郁昭听在耳中,心里已是拔凉一片,崔然能说出“玖宣”这个名字,分明是早就洞察全局,却一直藏在她身边闭口不说。
那边倏然静了下来,郁昭不安地盯住崔然,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心急如焚之际更是不知要不要就此冲出去与她二人对峙。
“我今日既然约你来,自然是将什么都想好了。”良久之后,崔然再次开口,语无波澜道:“你若想将这些事捅给小昭知道,那我也不拦着。总之不管你想怎样添油加醋搬弄是非,她自有慧眼来识,你挑拨不了什么。”
郁昭顿觉五味杂陈,一面再看那边,一面在心中琢磨二人方才的对话。
女子冷冷一笑,道:“好啊,那我最后问一遍,你真要这样找死?”
郁昭才琢磨出了点不太确定的苗头,听到这一句时又是狠狠一慌,唯恐崔然做出什么惊天大事,马上便把其它抛诸脑后,只一心望着那二女。
崔然道:“你们揣度人心,总以为这世上谁都是贪生怕死,想捏着人的这一个软处供来驱使。可是云周,你们其实不懂人心,并非所有人都是你们想象的这般。既然已是孤魂野鬼,那就该去往孤魂野鬼的归处,我苟活这段时日,已经够了。”
玖宣的下属个个神出鬼没,郁昭也没听说过“云周”此名,但听崔然所说,应该就是这黑袍女子。
云周恨急急道:“你可真是不知死活。”
崔然道:“我死都死了,是你们非要控制我还阳,让我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姿态苟且于世,可笑竟还恬不知耻地以‘好心’自居。云周,你听好了,我和他们不同。”
她话音刚落,一掌便朝云周拍去。云周速躲,想也不想便回了一招,却见一个身影虚晃地闯了进来,继而便是剑风扫过,将这一招轻轻松松地化解了。
两人皆是一怔,待得看清是谁,云周率先反应过来,拍手叫妙,“好好好,我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郁昭没空理会她,只关心崔然道:“阿然,你怎么样?她有没有对你动手?”
崔然白净的脸愈发苍白了几分,她抿着唇,双眸垂眼看着地面,久久地没有回答。
“来得好。”云周插话道,“这位……我还是敬称你一声徵清君吧,你的这位同窗磨镜,可真是瞒你瞒得好生辛苦啊。”
“你给我闭嘴!”崔然赫然出声,双瞳仇视地瞪着她,云周又啧一声,摊摊手道:“还不许我说了,方才是谁说,徵清君自有慧眼,可以辨明是非呢?”
郁昭将崔然拉到身后,抬剑指向云周,“之前在进灵河上兴风作浪的是不是你?”
云周微抬下颌,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都怪莫一杉那个废物,那么不经打,受了你一招龙吟印之后就元气大伤,还得我来收拾这烂摊子。不过也是阴差阳错,竟让我在她身上嗅到了些许故人的味道。”
她伸手指了指崔然,却看着郁昭说:“巧了,当年我也在,刚好看到西陵雪一命呜呼。”
旧事重提,郁昭心底的怨已然扼制不住,她推着崔然远离自己几步,执剑对朝云周,“做狗就得有做狗的觉悟,既然玖宣不在,那么先拿你开刀也不是不可。仙门这些年息事宁人,可并不代表要将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小昭!”崔然从后扯住郁昭的手肘,带着一丝请求道:“这件事我会如实给你交代,你先别插手……”
“事到如今,你要我如何不插手?于公于私,都该有个了结。”郁昭快速地瞥了她一眼,重新盯紧了云周。
“好啊,今日不决出个成败,我也无颜交差了!”云周手中闪现出一根长鞭,挥手先朝地上重重地甩了一鞭,震得枝叶横飞,卷起了一股旋风。
“站在这里别动。”郁昭推开崔然,弹指扔去一张符纸,这符纸落地成环,直接将崔然护在了中央。有这么一手环符加持,只要崔然不踏出去,任凭外面再如何腥风血雨,也无法伤害到她分毫。
郁昭顾完这边,迎头就接上了云周的鞭子。这鞭子上泛了一层青紫闪动的电,一看便知是特炼的法器,郁昭这一接有些强硬,脚下不稳地后退了几步。
“当心!”崔然失声大喊,看得心惊胆战。
郁昭的目光定格在鞭子上,恨声道:“多年未见,竟不知这灵宝电石落入了玖宣之手,还炼成了法器。”
云周道:“你既认出了此乃灵宝电石所化,就当知道它的厉害!”
“厉害如何,不厉害又如何?”郁昭反斥一句,展剑再上,云周亦是不甘示弱,两人在你来我往的过招中难分伯仲,几乎要将这一片浓密的树林夷为平地。
若说郁昭方才存疑甚多,但经过这许久的时间,她心中已经对前因后果有了粗略的推断,故而愈发憎恶云周这样的魔祟,气怒之下骤然加势,想也不想就顺手使了一招深藏于心底的剑招,但见剑光凌厉落如飞虹,刀劈斧砍般地连根带泥削起了一层杂草。
云周不料她突然发力,虽是眼疾脚快地往后退避,却还是没能招架住剑虹的余势,当即捂住胸口剧烈地咳了起来。郁昭不会给她喘息的时机,趁势再击,云周招架不住这直扑面门的剑影,只能仓皇躲避,口中还吹出了一声哨音。
郁昭以为这是她的求援,心道只要速战速决,便能抢在对面援手抵达之前离开,却不料身后异动袭来,带动着草木沙沙响动。
她在这一刻分了目光去瞥身后,岂料云周竟不顾身上负伤,主动又来出手。郁昭错失半拍,无法在剑招上占据主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顺势出了脚,直踢在她的手腕上,以进为退地暂时为自己争取了一瞬的空档,上半身则斜身后倾,要来反杀云周的援手。
哪知这一回头,已经有一人替她挡了。
“阿然!”郁昭情急之下脚上用力一踹,激得云周后退了好几步。她当下也顾不得这魔祟会不会趁火打劫,赶紧揽住了崔然的双肩,待得视线下移看清一切,整个人魂飞魄散。
一柄尖刀刺透了崔然的腰腹,她看到那刀尖上的血悬了两滴垂在锋刃上,风过之后才无声地落入泥中。
云周的援手是个与她装扮一致的黑袍斗篷人,郁昭在顷刻间回了神,一剑对准那援手的胸口刺去,怎知这一刺下去,斗篷人忽然散作了黑烟,郁昭赶紧拔剑,就见适才的人形已经没了行迹,地上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只断了气的邪雀。
她顿时警觉地再回身,而之前的地方已经没了云周的身影。
“这帮杂碎!”她忿声一骂,后知后觉才明白了云周的声东击西,可眼下崔然最为要紧,她只得暂时收手。
“去追。”崔然低声道。
“不行。”郁昭小心地搀着她,望向那柄横贯了她身体的尖刀时,眼睛不自控地红了。
“郁道师!”一个声音叫着她,郁昭转头一看,来的是空穹道院的一名修士,在他身后,还有好几名修士跟随着。
“你们……”郁昭愣了愣,正想问他们怎会来到这里,余光扫到崔然时,忽地便明白了。
多半是崔然暗中给道院传了信。
这修士道:“我们的人已经围在了外侧。”
郁昭暂且放了心,赶紧来顾着崔然,对她道:“我先带你回去,再找个大夫……”
“不必了。”崔然按住她将要施展地转挪移术的手,忽说:“蘸花抛月使得不错。”
郁昭正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点评剑招做什么,但那话到了嘴边,她突然不自觉地屏息住,眼中的焦在这一刻都散了。
“你方才说……蘸花抛月?”郁昭迟钝地回神过来,慢慢地对上了崔然的眼瞳,颤声一问:“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