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课结束,郁昭先一步来了拨云楼——正是崔然做零工的那家南琬菜馆。
店小二看到她,又惊又喜道:“你不是之前那个……”
郁昭对他的面孔还记得几分,点头道:“对啊,就是我。”
店小二忙说:“姑娘,我们东家上次看了你留下的符纸,便一直在找你。天可怜见的,你可算是又来了。”
郁昭看他这副讨好的模样,心里忽然来了点主意,她故意掐掐手指,仰头看了看拨云楼的匾额和廊柱,卖弄着玄虚道:“之前我说这酒楼风水不好……”
店小二道:“姑娘,我们东家今日正好就在楼上雅间,要不劳你上去一趟,与我们东家仔细说说?”
郁昭摆摆手,又给了他一张符纸,道:“破解之法就在上面,你们东家一看便知。还有……”
她看看街的左右两侧,确认崔然还没来,这才把后面的话说完,“好生对待那个叫崔然的姑娘,只有她好好的,你们才能顺顺利利的,那可是你们的摇钱树。”
店小二顿时只知道点头,郁昭打点好了这些,伸个懒腰道:“让你们东家按照符纸上的去做,我保他日进斗金。”
“哎哎。”店小二接连应声几下,低头看了一眼符纸再抬头,郁昭便没了踪影。
“怪了,人呢?”他挠挠头左右看看,自言自语道:“莫不是真遇到得道的高人了?”
这位得道的高人早已御剑停在了半空之中,她盘腿在剑上坐了,一手撑腮看着下界,一眼就瞧见了从街的一端风尘仆仆小跑而来的崔然。
待到酒楼前,那店小二果真待崔然客气了许多,点头哈腰之际连声调都不敢抬高,更是让她站在了遮阳的檐下,先送了一壶凉茶来给她润嗓,就怕得罪了高人口中的这颗“摇钱树”。
郁昭便在这半空之中打坐静修,守着崔然将今日的零工做满了时辰。待得午时将近,她先到了茶楼等候,透过戏台子上半隐半现的帘幕默看后方,品茶静听长琴音。
一出戏不到半个时辰便演完,崔然照旧对乐班里的其他人颔首道辞,从后门出来的第一眼就对上了郁昭的一张笑脸。
“累不累啊?”她看了一眼崔然的手指,递上一盒脂膏,“姑娘家的手就是第二张脸,可得好好养着。”
崔然没拒绝这脂膏,道谢之后接了,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郁昭道:“路过。”
她现在很擅长睁眼说瞎话,心里清楚崔然肯定看出了她一直等在这里,反正不论对方怎么问,她都有一肚子的说辞来应对。
崔然像是有意回避,没有顺着她这假话继续问,两人彼此心知肚明,郁昭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便找话扯道:“李道师上次是不是留了法咒的课业?全是画符,我还没画,借你的看看?”
“你……”崔然刚要说话,郁昭抢言又说:“我吧,虽然在泰安宗待了这么些年,可对符咒这些东西一直都是一知半解,学的不好。”
崔然道:“既知学的不好,如今为何不肯认真再学?”
话虽不多,但只凭这质问的语调,便让郁昭听出了昔日的教导味道,她笑笑,卖着乖说道:“好好,我承认我都画好了,只是想看看你对画符有没有其它见解。”
“不论如何画,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我也没有什么其它见……”崔然还没说完,便被郁昭忽然递来的一物打断。
她定睛一看,疑惑道:“你给我一只纸鹤做什么?”
郁昭将纸鹤塞入她手,莞尔道:“不做什么,只是觉得衬你。之前你不是说我折的鹤好看吗?送你。”
崔然望着掌心这纸鹤不语,郁昭在旁默默看着,想到当年初入泰安宗后的某一天,西陵雪忽然问她:“你会折纸鹤吗?”
自那往后,西陵雪每日都会问她要一只纸鹤,再后来,郁昭就将折鹤作为了早起之后的功课之一,无需西陵雪开口,她每日都会主动送去一只纸鹤。
记忆拉回眼前,郁昭眸间沾了点湿意,她看到崔然拿指腹在鹤翼上轻轻抚了抚,然后将纸鹤收入囊中,动作小心轻微,与昔年的西陵雪别无二致。
“你……”郁昭心中一颤,满是期许地问她,“你刚刚想到什么了吗?”
崔然不解地问:“想到什么?”
郁昭萌生的那点明光转瞬而灭,失望又覆了上来,她摇头道:“没什么。”
崔然这时又说:“不过……我看着这纸鹤,倒是觉得有些亲切。”
这一句好似天籁,郁昭的心起伏两次,此时跳动格外地快,她按捺着自己,对崔然笑道:“那我以后每日都送你一只鹤。”
时隔多年,折鹤点睛又成了她晨起的一道课业,每日早课之后,她便将鹤送给崔然,再暗暗地躲在旁边某处陪着崔然做完零工,周而复始,乐此不惫。
她知道崔然早就察觉了她的存在,可只要对方不提,她就装作不晓此事。
一月下来,崔然似乎也默许了这样的相处,她不会拒绝郁昭的示好,一日日地在潜移默化中习惯了郁昭的一举一动。
温情酝存了这么些天,郁昭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这日酉时末,她在道院后山的一块假山下等着,不多时就看到崔然往这边来。
“有什么事非得在这里说?”崔然抬抬手要用袖子擦汗,郁昭快她一步递上了帕子,笑道:“当然是顶要紧的事情。”
崔然接了她的帕子拭汗,催道:“那你说吧,我还有事。”
郁昭将背于身后的另一只手伸上前来,两手合着捧上了一束捆扎好的雪白栀子,“喏,送你的,喜不喜欢?”
崔然愣了愣,问道:“你叫我来,只是为了送我这束花?”
栀子浓郁的香气熏染了她们一圈,郁昭看她不接,又往前走了一步,笑道:“我自小就爱栀子的花香,如今正逢花期,我特地扎了一束给你。”
花束里有几朵刚刚绽放的花苞,那洁白的花瓣边沿还镀着一截窄窄的绿痕,上边淌着晶莹的水珠,在余晖的投射下显得格外诱人。郁昭道:“我都清洗过的,不会有虫。”
崔然还是没接,她慢慢低下头,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耗费心思了,我之前已经对你说清了。”
郁昭只当她羞怯,厚脸皮地眯着眼笑笑,“那我也说了,我很能缠人的,你一日不告诉我缘由,我就一日缠着你不放。”
崔然叹了声气就要走,郁昭便直接堵了她的去路,收起嬉笑认真说道:“我是个很粗枝大叶的人,很少会在什么东西上费心思,但这束花中的每一朵都是我仔细挑过的。今日我找你,是想把我的意思再说一遍。阿然,我心慕你许久了。”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郁昭也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继续道:“我知你心系苍生,将公与私分得很清,但是阿然你信我,我们不会成为彼此的拖累。你看着苍生,我就看着你,我可以随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与你同修同进。我以后会好好修炼,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也不会让你一直回头等我。为你,我愿意变得更好,我会努力跟上你……”
崔然抬了抬手,出言打断她:“你师承碧霞元君,是声名外传的徵清君,怎会说出这等妄自菲薄之言?”
提到这个,郁昭只有自嘲的嗤笑,“你太高看我了。我无过人之处,当年能入泰安宗也全是意外,什么徵清君,什么声名外传,不过是外人为了捧泰安宗的脸面而已……都是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不过你若是真想知道,我日后可以慢慢地讲给你听。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应我不应?”
崔然的视线没有落在郁昭身上,她看着送到身前的这束花,双眉蹙着,好似格外难以抉择。郁昭看在眼里,退却一步又问:“你不应我,那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心口不一?”
“没有为什么。”崔然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将花推还回去,凿凿而言断下了她这几日的所有盼想,“算来你该比我年长,既然年长,那这些年都是白活了吗?何以事事都要追问一个缘由?我之前或许是心悦过你,可人是会变的,现在我并不那么想了。”
郁昭眼疾手快按住她的腕,难以置信道:“我不信。别人都可能会变,但你不会,否则你不会任由我每日跟在你左右。”
崔然突然冷笑,挣开了她的手,“你怎知我不会?徵清君,你既然游走人间多年,怎么连人心如何都不曾弄明白?”
“倘使我有一日真的不在了呢?”郁昭又一次拿出这话来,不死心地再问,“你会后悔吗?”
崔然道:“这话反复提及的用意何在?用个人生死来威逼旁人是最愚蠢不过的手段,你觉得我会内疚难安?徵清君,你还是小孩子吗?”
郁昭听着这样直白的讽言,心狠狠地跌落。
这一月的时日里,她揣度着崔然不是无情之人,多是为修道所累,故而对她的表态一再回绝,只要她殷勤些,再好声好语地哄上几句,崔然必不会对她视若无睹。等到碧霞元君出关,或许就能唤起属于西陵雪的那部分记忆,她们就此水到渠成,正是天作之合。
可崔然这话一出,反倒提醒了她,西陵雪从前对她怀揣着那样的深意,却也一直暗藏着不说,恐怕正是因为身负泰安宗的大任,一心为公,才苦饮深情不作透露,若非是那临别的最后一眼,她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她原来被人看得这样重。
既有前例,本心难移。即便崔然来日能够想起前尘旧事,也只会舍私向公,将这一段不可言说的情愫埋于心底,永不再提。
连日以来的所想所思在这一瞬间全都化为了水月镜花,这自欺欺人的举动崩殂于此,带走了她仅余的一点希望。光影泯灭,郁昭看着对面这双冷冰冰的眼,认命地给自己判上了死刑,哑声道:“好。”
愿我如星君如月。
对她说过这句话的人早就不在了,眼前的人虽然是她,却又不是她。郁昭从前看不懂西陵雪的目光,如今也摸不清崔然的心思,一个人,百来年,她还是栽在了她的身上。数十载的奔波好似一场闹剧,她以寻找西陵雪的转世逼着自己往前走,如今人是找到了,但一盆凉水之后,她却不知道自己还要如何走下去了。
“有些事情不该由我来说,等你日后知道了,也不要再来找我了。”郁昭忍着泪快速说完,妄图再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就在刚刚这片许的工夫里,她已经想好了,即便西陵雪重归泰安宗,她也再都不要回到师门了,有些事情早早了断未尝不是一种庆幸。
崔然问:“什么意思?”
郁昭摇头,只说:“时候未到而已,你以后会知道的。”她看着手上这束新鲜的花,只觉它白得过分地刺眼,便毫无眷恋地抛向了一旁,再不多看一分。
洁白的花瓣零零星星地飘下了几片,瓣萼上的水珠已干了。郁昭垂眸掩去眼中浮起的泪,对崔然拱手一礼,“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