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了景衡送她回去的提议,安陵独自赶路,期间面带微笑浅浅颔首,与诸多陌生修士打过招呼。待拐进偏僻小径,四下无人,她唇角弧度迅速消失,解开巾帕,举起右手仔细端详,捏了又捏。
一摁一个坑,等上片刻才回弹,比左手整整鼓胀两圈。脉络不比先前醒目,狰狞青筋消退,留下一片蛛网般的紫红血丝。
虽慢,也确实在恢复,安陵松口气,双手合十,虔诚地举过头顶晃一晃。
“仙君真乃杏林圣手,当世神医,请受在下一拜。”
南枫一早叮嘱过,腹部切口是皮肉伤,瞧着严重,但休息几日就能长好;她身上真正令人担忧之处是脆弱的经脉。仿佛年久失修的河堤,每次冲刷都被带走几抔土,缓缓渗透,细水长流,没人知道会在何时何地轰然崩塌。
正因如此,医者所列清单中大多是固本培元、温养经脉的药丸,林林总总,功效看起来相差不大。
有必要吃这么多吗?
安陵将信将疑,思量再三,乖乖按纸条批注全部服用,可唯独对“不得使用灵气”这句不以为然。哪怕与景衡比剑时感觉到运功滞涩,她也归咎于自己状态不佳,没考虑过其他问题。
直到方才腾云,女孩惯性驱动桃木牌提速,右手忽传来细微闷响,不知哪条气脉崩了口子,灵气争先恐后钻进皮肉乱窜。她本就是靠符文勉强御风,这一打岔,下意识收力,整个人瞬间甩飞出去。幸好景衡及时伸出援手,否则今日免不得要摔惨,更无法向师父交代。
安陵忍不住后怕,舔了舔后槽牙,望一眼天色,见时间差不多,另抓出一把丹药塞进嘴里。
从今以后,医者说东她绝不往西,谁再动修为谁是小狗!
遥遥谢过南枫,她加快脚步回到英华台,去井边摇轱辘打了桶水,又盛出来一瓢,把手巾按进去泡着。绸布娇贵,不能用皂角,不能使劲搓,只能一次次换水抓揉。估摸着足有三刻钟,刚漂洗完把巾帕晾在背阴处,檐下风铃忽然叮咚摇摆起来。
来者是成康。他气喘吁吁站在竹林外,见面没说几句话,递来一提书箱转头要走。安陵想留他进楼喝杯茶偷个闲,对方连忙摆手:
“不留了,少主在待客,我得赶紧回去伺候。”
“这么急,没人和你换班么?”
“没有,目前就我一个亲随。”
“辛苦你了,专程跑一趟。”安陵点头笑笑,手掌一翻,拣出几颗朱红果实递给他,“觉得累就含一颗,提神醒脑。”
“这是……?”
“绛珠果。”
少年表情一懵,抢在他开口前,安陵二话不说将其放进他掌心。
“拿着,师父赏过我一些,这都不算什么。倒是你,一下子平步青云,必有人生妒在暗中使绊子,得尽可能自保。”
成康苦笑点头,双手交叠朝她躬身一礼,然后小心收起果实告辞。
送走成康,安陵提着书箱上到二层露台,煮一壶白水,铺好软榻,舒舒服服窝在靠枕里翻阅竹简。景衡找来的书册五花八门,有给初入门弟子授课的经书,有前人炼蛊修行的笔记,有介绍冷门术法时提到巫蛊的典籍,还有一些奇闻怪谈和使用蛊虫的记录。多是真多,杂也是真杂,且叙述混乱不成体统,明摆着没想让人从中学会什么。
安陵粗略翻过几本,脑子越看越乱,只好取纸笔摘抄下可疑词句,方便稍后整理。但今天本就奔波许久,伏案时间长了,上腹又开始火烧火燎。不得已,来回变换好几种姿势,她最终摸索出平衡,倚着看一会儿再坐起来写一会儿,偶尔舒展下腿脚喝杯水,无拘无束,很是逍遥。
一旦投入其中,时间过得飞快,等风铃再次响起,女孩回过神定睛一看,白日西行,天际泛白,大约临近酉时。玄离不需要叫门,还能有谁?莫不是成康又来送书?她穿鞋下榻,边走边整理压乱的发丝,拐出竹林最后一道弯,那谄媚到恶心的笑容赫然映入眼帘。
“别来无恙乎?”
安陵面色不改,脚步一顿,原地拐个弯就往里面走。
“呜呼哀哉!娘子怎能弃故友而去另寻新欢?”
李少君作西子捧心状,以袖掩面,声泪俱下控诉她负心无情。演到一半,他抬眼偷瞄,竹林中风声飒飒,已无女孩身影。
“哎不是,你来真的啊!”
等了几息没有人回应,他恨恨咬牙,拔高嗓门叫嚷:
“一笔牵扯到你的买卖,感兴趣吗?”
半晌,安陵重新现身,抱着手臂睨他。
“有事直说。”
“确定要在这里谈?”
李少君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目光暗示般四处梭巡,似乎在提防什么。安陵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侧身示意他跟上。
二人来到露台,不等她招呼,李少君自来熟般盘腿落座,正嘿嘿笑着,低头瞟见端给自己的瓷杯,顿时垮下眼皮,一副楚楚可怜样。
“我在文铎仙君面前尚且能喝上热茶,来到娘子这里竟只配白水么?”
“我累了,懒得捣腾那些。”说着给他展示一下自己的陶杯,里面清澈见底,也是白水,“想喝要等两刻钟,我现去煮。”
“不必,玩笑而已。”他倾身凑近,指尖探向女孩扶着桌案的手,眼尾上挑,一双狐狸眸子含情脉脉,“怎舍得让娘子为我劳碌……”
安陵手一扬,他立即住口,在自己脸上装模作样扇几下。
“啧啧,瞧我这嘴,见了娘子就把不住门。”
“师父随时可能回来,我无所谓,你愿意耗着多啰嗦几句也无妨。”
她搬出玄离的名号,李少君笑容一僵,缩回去规规矩矩坐好,总算拿出点正经谈话的架势。
“有条消息不知真假,假使你听过便罢了,如果没有,就当是我卖给你的,得付我确切答案作为交换。”
“倘若我拿到消息又不松口,你能奈我何?”
“只有蠢人才竭泽而渔,娘子不会这么做。”
女孩不置可否,悠然捧杯啜饮。
“说来听听。”
“你与化天阁少主有婚约?”
咕!安陵猛地一震,差点被这口水呛死,捂着口鼻闷咳了好一阵。等平复下来,她半眯着眼面色不善,阴惨惨道:
“哪个王八羔子造的谣?”
“蓬莱岛内已经传遍了,大家都在议论。”
“荒谬!”
“是么?我怎么听说桩桩件件都有据可依。”李少君面带微笑,“那小郎君似乎叫……景衡?前天有人瞧见你们成双成对共赴宴席,你贪杯醉倒,是他把你抱走的。”
“喝多了走不稳,兄长送我去医馆醒酒,那里的人皆可作证。”
“今日演武场上呢?你差点负伤,他倒心急如焚,连君子风度都不顾了。”
“换作是你险些在众目睽睽下一刀劈死人,你不急?”
“说的也是。那把贴身信物交给你又是何故?”
“……”
“还有这面料。”李少君转眼看向挂在阴凉处的手巾,“天蚕丝、雀金线,针脚连我手下最出色的绣娘都弗如远甚,通灵阁可从不用这种东西。”
“有完没完?”安陵忍无可忍打断他,“旁人爱怎么胡诌我管不着,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很闲?”
“寻常风流事我当然没兴趣,但牵扯到你就不一样了。”
“和我有什么干系?”
李少君高深莫测摇头。
“自执掌太白山以来,无论门内弟子还是杂役,玄离仙君从未带谁出席过群仙宴,直到这次破了例。那人与他非亲非故、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只是传言行过拜师礼,但各派均未收到讯息,你觉得大家会怎么想?”
女孩一言不发,沉闷得像个木偶,他摸一摸下巴,继续兴致勃勃加料:
“原本外面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不过你和小郎君的消息一传开,眼下倒是有了定论,仙君大概是想拿你与化天阁结亲。更何况今日廷议,仙界有头有脸的掌教都在,提起小郎君和你亲近,文铎仙君顺势说要撮合你们两个,玄离仙君也没反对,这不得不引人深思啊。”
“什么叫‘没反对’?”
“唔,原话我忘记了,大概意思是只要你同意就……”
他陡然噤声——幽幽目光近在咫尺,鬼火一样摇曳着,焚着淬了毒的阴寒。而除去两个凹陷孔洞,那绘于假面的微笑显然被精心雕琢过,黏在脸上栩栩如生,一呼一吸,颇具弹性,仿佛皮肉都是新鲜温热的,竟像个活人一般。
不……这就是个活人。
李少君本能仰躲,喉结一滚,绷紧的脖颈泄露出几分警觉。瞧见他反应,女孩轻哼,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消融,眼神也在垂眸时恢复平静。
“怎么不说了?”
“怕娘子打我。”
“那就请离开。你要的答案我已经给了,没必要留下找不痛快。”
她自顾自倒杯水,低头抿一口,似乎不太满意温度,于是微微鼓起腮帮子含着,等候片刻再咽。李少君索性由盘腿坐改为竖起单侧膝盖,一手后撑,一手搭在膝上,指尖不安分地敲敲打打。
“好歹我们算老相识,能不能作为朋友给我透个底?”
“开价吧。”安陵淡漠道。
李少君嘴角一抽,咋舌:
“你要什么?”
“关于蛊虫的书。”
“蛊?看那种东西作甚?”他不禁皱眉。
“这是额外的问题,得加钱。”
“钻钱眼里了,跟谁学得这么唯利是图……”
李少君小声嘀咕,丢下句“稍等”,在奇印中挑挑拣拣一阵,掏出本书摆上桌案,手始终压着表面没有移开。
“此书名为《三尸蛊蠹经》,乃巫蛊一途最精髓的典籍,可惜易受邪修利用而被封禁。这是意外留下的抄本,世上没有第二份,换作是其他人我根本不会拿出来。你想要,回答就必须让我满意,否则只能另选一样。”
“成交,你想问什么?”
“论相貌、才学、身份、资质,那小郎君皆为年轻一代翘楚,且待你也极好,换作其他人早就扑上去了,为何你偏偏不动心?”
女孩奇怪地瞥他一眼。
“兄长把我当幼妹才多加照顾,是你们误会了。”
“我不这么认为。他只是暂未通晓男女之事,但迟早会开窍。”
“开什么窍?”
“意识到自己喜欢你。”
“喜欢?”
安陵念一遍这两个字,放下陶杯,语气波澜不惊。
“从前有位小娘子养了只狗崽,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连睡觉都抱着不撒手。后来小娘子没完成课业被夫子告了状,她父亲大怒,拎起狗崽后腿就往墙上抡。她哭,她求,她哀哀说着自己多喜欢,但到最后也没能救下玩伴。你觉得那点喜欢对狗崽有意义吗?”
李少君眯起眼睛,表现出几分探究。
“你惹上了文铎?”
“谁招惹谁还不一定。”
“原因呢?”
生怕女孩不肯透露,他一边问,一边从袖中甩出块马蹄金,啪一声拍在案上。安陵不动如山,抱起手臂嘲弄:
“死心吧,我即便知道也不可能把这种消息卖给你。”
“难说,人逼急了来我这里卖什么的都有。”李少君不以为然,掂了掂金子,勾起眉眼笑里藏刀,“这好像还是娘子第一次对我提起曾经?换个问题,那小娘子是你吧,有没有怨过令尊?想好再答,我有的是手段辨别真假。”
“不,我是那个熬不住打了盹、没替她写完课业的。”
“……”
见他一脸懵,安陵乐得前仰后合,先抄起书揣进怀里,又伸手去拿马蹄金。一拽之下没能拽动,她板着脸呵斥:
“我回答过了,想赖账?”
李少君这才依依不舍松开,咬牙捶一下大腿,端起瓷杯一饮而尽,然后拂袖起身。
“没意思,走了。”
她客气拱手:
“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