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听见学姐的声音。

李衍从围巾里抬起头。

他悄悄看向学姐。

学姐没有在看他。她戴着兜帽，正面向前方的广场，上半张脸隐没在帽子的阴影里，只看得到下半张侧脸，伴着脸侧没有梳理整齐的发丝，平静而冷峻。

李衍痴痴看着学姐的侧影。

学姐的神色很平静，他猜不透学姐在想什么。

但无端端觉得，学姐是有些忧伤的。

那份忧伤，让学姐整个人看起来，都沉重了许多。

学姐心情不好。李衍想。

怎样让学姐心情变好呢……

于是他大胆提议：“学姐！马上就开始烟花秀了，听说很漂亮呢！大家都去观景台那边，咱们也去那边看吧！”

“不去。”程之遥说，声音里蕴含着淡淡的忧愁，“你想去，你自己去吧。”

李衍不想自己去。李衍想守在学姐身边。

他守着忧伤而沉默的学姐，不免开始思考，学姐在为什么而伤心呢？

很快，一个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还能是因为谁呢？

学姐刚跟她的……她的男朋友吵完架……肯定是在为那个人而伤心……

李衍的眼神黯了黯。

他也忧伤起来了。

他好希望把那个人从学姐的眼里心里去掉！

但是，学姐却对那个人情根深种……

没办法，学姐就是这么专一深情的一个人啊！

可是，可是学姐对别人越深情，就越不可能注意到他……

李衍越想越难过。

但现在并不是让自己阴暗的小心思泛滥的时候。

他想让学姐高兴起来。

或许，学姐倾诉一下，会轻松一点吧……

于是他压抑着心里的酸楚，小声地问：

“学姐是在……因为赵学哥而烦恼吗……”

“啊？”程之遥惊讶看向他。

李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其实……其实如果学姐真的……真的放不下赵学哥的话，可以给他打个电话，解释清楚。然后学姐就可以跟赵学哥和好，一起跨年了……”

他伤心地望着一边的地砖缝隙。

他、他也不会再做那种从中作梗的事了……

程之遥：……

其实程之遥本来确实是在想赵二狗。

不过想着想着就跑偏了。

她先是遗憾地想：赵二狗床上哭起来也挺带劲的，要是能多迎合自己一点就好了。

又想到：他每天鼻孔朝天牛哄哄绝不可能迎合谁。

又想到：他就算不迎合还不是得乖乖在我下边。

又想到：在我下边可把他委屈坏了看他那副哭叫连天的寒碜样儿。

又想到：走的时候就那么把他丢下了，东西摔了一地，他还得爬起来边哭边收拾，也不知道衣服穿起来了没。

又想到：他肯定不会自己收拾，毕竟这种杂活能花钱找人他绝不会自己动手。

又想到有钱真爽。

又想到自己要是有钱还用得着四处跑来跑去拉投资？

又想到赵二狗平日里跟他的狐朋狗友四处撒钱玩要是那些钱都拿来投工作室里多好。

又想到他平时给他好哥们儿花钱倒是挺大方对她却各种冷嘲热讽抠门得很……

——有钱还不给我用。

——有钱都不给我用。

——有钱却一点不给我用！！

赵二狗！！！

程之遥生气了。

然后又想到他嘲讽自己是穷鬼，更生气了。生完气发现自己确实是穷鬼。

兜里没剩几万块钱。创业需要的融资目标还遥遥无期。

越想越难受。

于是惆怅了，忧伤了，开始思考人生了。

她正思考着人生，就听见李衍问什么什么“赵学哥”，什么什么“和好”。

哎呀真——烦！她想钱的时候一个个都跟她谈感情！

所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严肃开口，语重心长：“作为一个学生，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将心思和精力放在你的专业上，学姐学哥的感情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你要多多操心自己的学业……”

李衍脸立刻红了。他心虚地抠着手指。

程之遥继续喋喋不休：“……你在学姐心里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学姐不希望你因为这些情感上的问题，而过多分散精力，荒废了学业……”

李衍小声抗议：“我没有荒废……我不是孩子……”

程之遥越说越来劲了：“我也理解，你这个年纪，正是青春懵懂的时候，所以比较容易被一些事情分心。可谈恋爱这种事，要在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地点、跟恰当的人，才能收获美好的结果……”

“我知道了……别说了……”李衍的脑袋都要缩进围巾里了。

程之遥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只有你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才能对一段关系负责。不要因为一时的情感冲动，而浪费了大好光阴。今天的你决定了明天的你，当明天的你站在顶峰回望，你会感谢今天的克制，你会感谢那个全身心投入学习的自己……”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李衍大叫着打断。

他撅着嘴，小声嘟囔，“学姐好像教导主任……”

程之遥抱着手臂呵呵：“我也不想对你说教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转头，把目光放远到水波粼粼的江面上，手臂撑着背后的台阶，继续想着自己的事。

李衍撅着嘴坐在一旁，捋着自己的围巾。

又忍不住转头悄悄看她的脸。

他发现，虽然学姐又不说话了，但学姐现在脸色好像轻松一点了哎！

李衍心里在偷偷开心。

他把下巴颌搭在膝盖上，歪着脑袋，幸福地看着学姐的侧影。

程之遥确实心情好了一点。

说教一通，感觉畅快多了。

难怪世上这么多人都喜欢说教。原来是个发泄郁闷的好方式。

她继续沉默地坐着想钱。

指望天上掉钱是不可能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1月份的互联网创业交流大会。

如果还不行，那游戏各方面预算可能要砍一点，或许先做个低配版渡过眼前的难关？……

她心情又开始郁郁。赵老二哪都比不上她，可就是比她有钱。所以一到钱相关的话题，他总能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赵老二鼻孔朝天，可有一句话说对了。出了这个象牙塔，比拼的还能是成绩吗？金钱权势她什么都没有，如何在社会这个角斗场里，抢占先机呢？

真烦……

正默默郁闷着，这时，她突然听见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

“下雪了！”有人兴奋地喊。

程之遥抬起头。有细小的、盐粒一般冰凉的事物，落在她脸上。

真的是雪。

她抬起手，接住雪花。

是很小很小的雪。落在手上，几乎看不清，就融化了。

李衍却在旁边激动得不行：“学姐你看！是雪！真的雪！“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程之遥掸着衣服上的雪，站起来道。

李衍跟着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到广场的人群里。

“我很少见到雪！”李衍开心地拿手接住掉落的雪粒，感叹，“灯光下的雪好漂亮啊……”

“这有什么。”程之遥漫不经心道，“在我老家，冬天的时候，下的都是鹅毛大雪，雪花是一大片一大片，真跟羽毛一样。那才够梦幻。”

“那一定很美，”李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粒，满怀憧憬说，“真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

程之遥望着他清透的漂亮眼睛，移开视线。

“你以后冬天去北方旅游，自然看得到了。”她说。

李衍害羞地点点头。

学姐的家乡在北方吗？好想去学姐的家乡……

他笑着伸出手，开心地去接漫天的雪花。

“学姐你看！雪好像更大了点！”

程之遥看着眼前欢欣跳跃的人影。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便宜的白色棉衣，每一样都是最便宜的，却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穿在身上。

她突然在身边人身上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是啊，她跟眼前的人才是一样的。没有背景、没有金钱、没有权势……

但一样可以过得很快活。

我谁也不靠，一样可以闯出自己的一片天，过得很快活。

想到这里，她的心蓦地轻松了。

就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一束烟花突然绽放在江面上，组成一个大大的“10”字。

人群沸腾起来。李衍在程之遥耳边兴奋地呼喊：“学姐学姐！是烟花秀要开始了！”

程之遥看着天空中绽放的数字礼花。

每一朵礼花的绽放，都代表着一秒倒计时。

礼花的形态不断变换。9、8、7、6、5、4、3、2、1……

零点钟声准时敲响。

一瞬间，轰鸣声响彻天地。千万朵礼花同一时间竞相绽放在空中，各式各样的花火如奇幻梦境，重重叠叠，错落交织，照亮了半个城市，壮丽又绚烂，璀璨又夺目。

在经久不绝的轰鸣声与人群的欢呼声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在欢闹的人群中，程之遥跟李衍并排站在一起，仰头看着漫天耀眼的流火。

“学姐！新年快乐！”少年欢欣地望着她，眼里洒满了光彩。

“新年快乐。”程之遥回望着他，嘴角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

烟花竞相绽放在空中，像在抛洒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

周围的好多人，都在0点的这一刻，对着漫天闪耀的礼花许愿。

成千上万个美好的梦想，随着灿烂的焰火，一齐绽放着。

李衍开心地凑到程之遥耳边，在礼花的轰鸣声中问：“学姐，你刚刚许的什么愿望呀？”

程之遥眯眼看着绽放的烟花。

“我从不许愿。”她说，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野心，“如果我想要什么，我就会把它变成现实。”

“……哦……”李衍小声地说。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冷硬。程之遥找补了一下，问李衍：“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衍赶紧红着脸摇头：“我、我也没有愿望！”

程之遥笑了：“你是真没什么愿望，还是为了附和我，故意这么说的啊？”

李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

他偷偷挪近了一点，反问道：“那，那许愿有用吗……”

程之遥看着漫天变幻的流光溢彩，笑着说：“事在人为。心诚则灵嘛。”

李衍痴痴凝望她光明的侧脸，眼里满是期待：“真的吗？”

程之遥看着漫天的烟花，感觉心情也被照亮了。

是啊，事在人为。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何必畏惧不前，增添不必要的忧愁，把自己吓住？

她恢复了意气风发的神采，无比坚定地答道：“当然。只要你相信，就会是真的。”

李衍开心地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其实他刚刚说谎了。烟花绽放的那一刻，他悄悄许下了一个贪心愿望：

——他想每年这个时候，都能跟学姐一起看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