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夜 溺亡于记忆之海
“不要再跟着我了。回到悟的身边去吧。”
夏油杰如此对你下了逐客令,旋即转过身去,摆出无比决绝的姿态。
都说说谎的人要吞千根针,但此时此刻,他的每一个微表情与即将离开的动作都成为了插在你心上的一根根银针,反倒让你备受苦楚。你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安静地流血,爱意随着新鲜的血液一同流走了,离开你的躯体,从而化为虚无。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你对他的沉默以对极为不满,在他迈出与你方向相反的第一步时,你便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脚尖轻轻一蹬,整个人飞身上前,试图拦住夏油杰的去路。对方根本没想到你竟会出此下策,一个闪身就躲过你的攻击,只消轻轻一用力,就擒住了你细弱的手腕。
“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话,就在这里打赢我。要是你赢了,我绝不会跟上来。”
尽管你已经落于被压制的境地,你依旧不肯认输,倔强地抬眸看向夏油杰。你料定了他无法就这样甩开执拗的你,白绢之后的浅灰色双瞳大睁着,其中倒映着潋滟的水光。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在执行任务时决绝地杀掉了不认识的村民们,一个活口都不留,甚至还在离开后连父母都能够亲自手刃……
不,或许硝子之前同你说的是对的,谁都无法断定他是否会对身边亲近的人下手。
也就是说——他真的有可能在这里杀掉你。
你的瞳仁因这个极有可能实现的猜想反复震颤着,内心除去震惊之色之外,却并不感到害怕。这只不过是先前不断重复的噩梦成了现实中大概率会发生的一种可能性而已,在梦境之中你束手无策,只能被对方紧紧地控制在掌心,倒是不知道现下会如何。
你只能赌,赌你在他心中的地位足以令他短暂地停留。
“若我也是术师的话,我可以就此与你定下束缚,你要知道我是抱着这种决心来向你挑战的,无论死伤我都能接受。”
话音刚落,你就敏锐地察觉到他擒着你手腕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这是他不满于你所说的话语的体现。
你权当做没有发觉他的异样,梗着脖子艰难地与他对峙着,直到他骤然之间泄了力,从浮云晷之中伸出的咒力的丝线这才将你拉回。
“好。”
他简短地如此应答了。
你用袖口擦了擦手中的匕首,指腹划过光滑的刀面,通过这样的小动作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你们似乎默认了你可以持着这把一击必杀的匕首与赤手空拳的他搏斗,毕竟你太想要将他留住在身边,而他纵容你的理由大约是他并不信你能够就此赢过他,毕竟你那只训练过寥寥数月的体术还是师从于他的。
果然还是有来有往地同你过上几招,让你吃些足以令你不会继续同他周旋下去的苦头,再打电话让硝子接你回去比较实际吧。
夏油杰自认为考虑周全,在松开你的手腕后,将自己与你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于你抬脚的瞬间,立即就迎了上去。
你自知你的力量与技巧都比不过夏油杰,但好在你的速度很快,从前只要稍作努力就可以将五条家的护卫队甩开,现下恨不得将自己的潜力发挥至百分之一百二十。更何况你手中还有一把双方都默认供你使用的匕首,你也稍微做了做会刺伤夏油杰的心理准备。
一定要将他留下来才行,否则你可怎么办呢?
你无法想象未来自己身边没有他相伴的日子。
雪亮的刀尖扎入夏油杰的大腿,又飞快地被你拔出,你发觉自己的眼角有泪滚滚而下,心中倒是庆幸匕首的刀身仅仅只是没入了一个尖端,对任何人而言都该是再简单不过的皮外伤。
而为了让他以疼痛作为令人清醒的良药,你也不可避免地挂了点彩,左臂软软地垂在一旁,感觉像是在方才被擒住的那一瞬间脱臼了,这并不很痛,却极大地影响了你接下来的行动。
正如你所想,夏油杰甚至都没有因为这点小伤蹙一下眉头。他有意通过将你的臂骨掰至错位的方式限制住你的行动,却没想到你坚韧到依旧不肯认输,换了只手拿住即将掉落的匕首,一个翻身就躲开了他的下一步进攻。
果然还是很不爽——这么快就要结束这场比试吗?明明几天之前还是那么亲密的关系,如今却连你的意见都不愿听一下吗?
随着距离的拉开,你愈发地确定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像是为了祓除双生咒灵的那一日一般,你用尽全力掷出了手中的匕首,所对准的是夏油杰的肩膀。
他没有躲开,锋利的匕首削去了一缕缀在他肩前的略长的发丝,在即将刺中他的肩胛骨之前,这削铁如泥的最强兵器却被咒力的丝线硬生生地截停在半空,不再前进哪怕一厘米。
“为什么?”
他终于肯主动开口了。
你没有给出回答,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这种时刻你应该对双手沾满鲜血的他心慈手软吗?你会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而感到后悔吗?这都是暗藏于你心中未曾揭晓答案的问题。
在你们僵持之际,匕首反而落入了夏油杰的掌心,其上缠绕的咒力丝线被他轻易斩断,他缓慢地一步步走向了你。
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发觉到他举起了手中原本属于你的匕首——你根本就不怕这咒具会伤到你自己。数月之前五条悟还教你让它认过主,你自己的血真切地落在它的刀刃上,就此成了它的第一任主人。
但你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样一句——
“你是要杀了我吗?”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那就是这样吧。”
在这个敷衍但冷血到极致的答案被说出口的同时,你耳边有猎猎的风声作响,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吹干了你湿润眼角上挂着的绯色泪痕。
你站定在原地,没有任何躲避的动作与意向,眼前流转着的多余色彩全部都消失掉,目光之中仅剩下匕首所散发出的微弱的苍蓝色咒力。
你是真的很想叩问自己为什么事情已经演变到了这般地步,你却还是要尝试着去做一个赌徒。文艺作品之中的爱情仿佛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骗局,落到头上的爱情似乎从来都不会如此熨帖美好。现在的你只不过是由悲伤与眼泪勉力支撑着爱意。
若是梦中的能力也能被沿用到现实就好了,你想你绝对要将时间的轮盘在那一晚强行暂停下来,或者能够让你躲进与世隔绝的时空乱流中也可以——
而我就在这儿,想着从前的你。
想你我最拿手,一直都拿手。*
夏油杰将自己持着匕首的手举高,若你能够看清他面上的表情,便能够立即知晓这于他而言相当于是做下了某种格外艰难的决定。
他想他是世界上最不愿主动伤害你的人,但他不能带你走——这于你于他都不是一个有利的选择。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你的未来从此就会与光明灿烂绝缘。他绝不愿让你这颗明珠蒙尘。
今天之后你怕是不会再爱他、也不会再忆起你们从前那些难得的欢乐时光了。他在你心中留下了一道狰狞的撕裂伤,不知何时才会愈合。他不愿知晓、今后也不会知晓了。
匕首骤然向下挥去,夏油杰的目标是你的心脏。
从前你就这样残忍地对待过自己,将自己当做是感知不到疼痛亦不会死去的实验品。那时你手中的水果刀尽管已经深入你的胸腔,你的伤口亦未曾流下哪怕一滴血,在这之后又缓慢地自我愈合了,他想这次应该也会是一样的。
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你竟骤然向前迎了一步,他手中的匕首当即便因错误的判断路线,就此刺入了你的右眼之中。
好痛——
亲耳听到自己的眼球被刺穿的声音后,你原本抿得平直的唇角剧烈地颤抖起来,其中蕴着的几分视死如归就此消弭殆尽。传达至神经中枢的疼痛比往日的任何一次头痛都要来得更加剧烈与鲜明,你的身形晃了晃,最终无力地向后倒去,后脑磕在坚实的土地之上,甚至都未曾让人听得到一声闷响。
而给予你这层痛苦的人未能接住你,他震颤的瞳孔对上自你右眼之中汩汩流出的鲜血,堪称手足无措到了极点。
明明从前你受伤时从不会流血的,况且这把匕首明明就是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到你的咒具,但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你自然比夏油杰要先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流血。覆有五条悟咒力的白绢在匕首刺入的那一瞬间就已松松垮垮地自你的鬓角垂下,你透着十足茫然的浅灰色左瞳暴露在空气中,因无法承受的痛楚而使瞳孔进一步缩小,不断发着抖的手在土地之上不断摸索着,想要抓住些什么以排解痛苦,却久久都等不来一只或温热或冰冷的手。
好像,已经快要无法思考了。
在死亡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得不到回应的你只好麻木地收回自己的手,微微张开双唇,不让雪白的贝齿再度咬上自己已经泛着血色的唇角,尽量为自己留下最后一丝的体面。一种麻木的冰冷感侵袭而上,你努力地想要闭合双唇发出一个音节,最终你做到了——
“Su……”
但也只能发出这一个音节而已。你连他的名字都无法再叫完整。
你无法阻止自己的意识彻底沉沦于记忆之海,虚无的海水堵塞住了你的口鼻,令你无法呼吸。你想不论是你的躯体还是意识都即将在下一刻死去,但令人意外的是,你竟在濒死之际回光返照一般,逐渐地回想起了从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
选择穿越时空的理由、由前代递到你手中的温热的可丽饼、于雪天交握的双手,以及……那个在幻境之中由你主动落在对方绷带之上的轻之又轻的吻。
哪怕现下你已经痛苦到快要死掉了,却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曾经发生在你身上却被你一一忘却的一幕幕影像。你不由感叹,这简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令你不可置信地落下泪来。
原来从前每夜上演的那些绮梦都是真实的——梦境的内容是他在你与七海建人出任务的空档,强硬又卑鄙地将你带离了他身边,并赶在百鬼夜行之前将你囚禁起来,让你无法成为高专那一边的强劲的助力。
从前的你和他之间,明明是互相视对方为眼中钉的关系,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你,让明明是为了五条悟才回到过去的时间线上的你与他相爱?
你为这个残忍的事实而感到痛苦不堪,有很短的一瞬你甚至希望自己就此溺亡于记忆之海,永远都不要醒来。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持续了一瞬。滔天的怒火如同海啸前的地震一般猛烈地席卷了你的心,这让你在痛心之余强打起了精神。
你发觉在你眼前横陈着一道光,在你总是黑暗的视野当中,你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除去咒力所带来的苍蓝光芒之外的颜色了,出于一种求生的下意识,你努力地向这道光芒伸出了手去,紧接着耳畔就响起五条悟的震怒之声。
“你怎么——你怎么能杀了她?!”
悟是怎么到达这里的?而且,原来你已经死了吗?那你现在为何又能够保有着自己的意识、还能够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呢?
你想这是一个对于还活着的人而言格外重要的命题,毕竟没有人知道死亡的背面是什么,你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可你不想在这里就为自己的生命画下一个残缺的句号。
你伸手握住了眼前的这道光芒,亲眼见证了它的变化。苍蓝色的巨大眼眸骤然在你面前睁开,取代了你手中的那道光,你在这眼眸的注视之下未曾表露出半分恐惧,你知道这是你自己的眼睛。
「终于都想起来了?」
这次响起来的,是你自己的声音。伴着这道声音一同而来的,是骤然被归还的你本应看到的世界的色彩。
「嗯。」你十分平静地这样回答了,即使不用回头,六眼的权能也能让你知晓另一个自己正立在你的身后。「把我的力量还给我吧。」
少女微笑的眉眼随着你落下的话音就此消散,化作光点融入了你的体内,你像是骤然被唤醒的睡美人一般,于现实之中亦睁开了双眼。暌违已久的天空的颜色时隔九个月再次展现在了你的面前,令你微微抬起了因失血而苍白一片的唇角。
就这样离开吧。
再留在这个时间轴上很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况且,你已经被他杀死过一次了,难道这种事情还要再上演第二遍吗?
自远方传来大树连番倾倒的声音,引得地面都紧跟着震颤,熟悉的咒力流一道接一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