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为那火堆又添几把柴。
“我有我的路要赶,你们有你们的路要走。困在一处不是办法,走出去才是硬道理。我们从上游河道走来一直在山中穿行,其实山路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可怕,只需时刻辨明方向,留意天气变化即可,所谓毒瘴毒虫,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秦九叶说罢,抬手撕下一截衣摆,又从火堆中挑出一根烧得发黑的树枝当做炭笔,飞快在布上写下几个方子。
她有些庆幸自己在南下的船上没有偷懒,将柳裁梧交给自己的诊录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相比问诊之事,许青蓝显然对药草更感兴趣,除了记录了几种在居巢地区常见的热症与疫疾外,还列举描述了许多当地特有的药草,并在一旁细心作画标示。步入居巢地界后,一路上她只要见到特别的草木都会尽可能收集些,并与记忆中许青蓝的笔记做些对照,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收获,眼下也算现学现用了。
方子写好,她又拉着众人在附近草丛树下寻了几种草药当下解说道。
“这些药草在山里都能寻得到,你们按我的方子采好,有些内服可驱疫避邪,有些外敷能解毒止血。再过几日正式入秋,天气转冷后就是好时机,等到冬天的时候你们应当已经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短短五个字,好似给了人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柴堆中的火光第一次映亮了所有人的脸。
“你说的是真的吗?”
迟疑的声音响起,而这其实是一个现下无法给出确切答案的问题,但秦九叶知道,此时她必须点头。
“是真的。不然咱们怎么能相遇呢?”
山民们一愣,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纷纷点头,有些仍有些担忧。
“可山神会不会惩罚我们……”
“别这么想。”秦九叶上前牵起了那胖妞的小手,郑重对所有人道,“是保佑。山神会保佑你们的。”
这世间什么东西能比肩五个山芋头、三大车馒头、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力量?
是希望。
那些曾经被剥夺走的东西,应当由那山神亲自归还。
众人在火堆旁依偎着过了一晚,许是因为报团取暖是人深埋在天性中的本能,这一晚秦九叶竟睡得格外安稳,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那些山民的带领下去了附近那传闻中的“藏宝滩”。
浅滩上七零八落地散着些破碎船体,木板和箱子碎片堆成了小山。秦九叶翻遍了整个浅滩,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箱子,而许青蓝的诊录就在她的箱子里。好消息是,她在来的路上已经点灯熬油地将那本诊录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其中细节记得大差不差。坏消息是,之后她回九皋只怕无法同那位柳管事解释这一切。
一想到当初对方将东西交给自己时的神色,秦九叶就不由得面露苦笑。
她是个做事有规划的人,从果然居的银子到账本,处处透着精打细算。为了南下居巢,她可谓做了完全的准备,几乎掏空了果然居的宝贝,还咬牙买了不少可能会用到的家伙什,特意分了三个箱子去装、以防天有不测,谁知这贼老天就是不想让她好过,竟连一只箱子都不给她留。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没有准备地踏上旅程才是常态。
想通了这一点,秦九叶反而不再纠结消沉。她将箱子外还算结实的绳索拆下来备用,又砍了几只竹筒将先前收集的药草一一封存进去,随后牢牢绑在身上,最后拆了几只长而结实的箱板捆在一起,一并打入随身行囊之中。
姜辛儿见状满脸写着拒绝二字,反复强调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赶,说不定要翻几座山,两人都要轻装上阵,带足干粮和水才是重点。对此秦九叶没有解释太多,此去确实是自己一意孤行,便同对方说,若是不想同去,可以留下等她。
不知是不是为了许秋迟的那柄腰扇,姜辛儿最终还是跟着秦九叶一起上路了,那些山民都难掩失望之情,对错过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山匪头子感到遗憾,目送着她们踏上那条通往旧日都城的险峻之路。
启程后不到半天时间,大雾便从这无边无际的绿色深处钻出来,瞬间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和角落,视野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纱,瞧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时间久了会令人生出眼睛出了问题的错觉,听闻曾有困在山里的人因此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但渐渐地,四周开始寸草不生,绿色被焦黑的土地取而代之,在绵延起伏的山脉间蔓延。
古时山川图鉴上描绘的居巢古国有着赤色水、黛色山、蜜色云。
其中赤色水是指渂江,这条江曾是沣河支流,因为两岸特殊的山石土壤而成奇异的赭红色。黛色山则指溟山中一望不可见尽头的密林,因为连年阴雨、不见日光的缘故,不似寻常山脉青翠,反而呈现出一种发黑的黛色。至于蜜色云……
秦九叶环顾四周那一株株漆黑的枯木,山火将它们烧得面目全非,但她依然能从裸露在地面的部分分辨出一二。这里应当曾有一片漫山遍野的竹林。溟山一带特有的一种竹子名叫海云竹,竹叶上覆着一层浅金色的薄霜,阳光下浅黄带白,聚集在山腰时似是新染的蜜合色纱料般挂满山间,是为“蜜色云”。
只是如今的渂江早已因洪水改道,海云竹也化作焦土,原本的三色国度只剩下黑白两色,变成了只有灰烬和大雾的世界。
秦九叶气喘吁吁俯下身去,轻轻拨开半截黑色枯竹根部的土。
竹子的生命力最是强悍旺盛,火烧可以摧毁绝大多数山林,却难轻易毁灭一整片竹林,因为竹根深埋地下、节节相连,只要根部还在,一个春秋过去笋尖便会破土而出。为何这里的竹林过去二十多年仍未能复原呢?是因为那些在土中疯长的蜜蕈吗?
“我总算明白那小鬼为何答应得那样痛快了。她是算准了这雾气一时半刻不会散去,就算领着我们乱走也瞧不出什么来。”
姜辛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秦九叶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对方那张写满不痛快的脸,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
“很多大山都是这般变幻莫测,进山需得掌握好节气和时机,有时候一年到头能进山的日子也就那么几日。你可以理解为那山神奶奶也是有脾气的,你得挑她脾气好的时候去拜访,否则便会受迁怒。”
又或者,这溟山的山神本身脾气就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脸色。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烧林走得令人绝望,漆黑枯败的竹根犹如尖矛密布的陷阱,不断勾住衣裳、划破腿脚,仿佛地狱中伸出的鬼手阻挠她们前进的脚步。那领路的胖妞虽胖,但在恶劣环境中讨生活久了,身手不是一般的灵活,而且仗着身量矮小,穿行其间更是得心应手。相比之下,秦九叶与姜辛儿就显得狼狈许多,明明几个时辰前便远远望见了山头,可大半日过去就是到不了,着实令人恼火。
翻过一个山包仍未见终点,姜辛儿终于沉不住气,唰地一声抽出刀来,转头却被秦九叶按住。
“都吃不上饭了还一身的牛劲。省着些力气吧,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姜辛儿瞪她一眼,最终还是将刀收了回去,边走边低声抱怨着。
“这里如此潮湿多雨,怎还会有走不到尽头的火烧林?”
秦九叶跟在对方身后,抬手帮她将裤腿和衣袖绑牢。
“这不是普通山火留下的痕迹,应当同当年居巢一战有关。”
二十二年过去了,这里依旧没有丝毫生灵复苏的迹象。灰蒙蒙一片中,唯有那个矮胖身影扎在发尾的红色头绳在前方跳跃着,对方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番,瞧见她们两个狼狈的样子便笑上几声,末了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快了,就快到了。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了。”
一模一样的话听了七八遍,“最后一个山头”翻了七八个,秦九叶终于望见了那个夹在两面峭壁之间的垭口。
风从垭口的方向奔涌而下,短暂吹散了雾气,高耸的断崖漆黑肃穆,好似两座通天的石碑立在山口之上。
越往垭口上攀爬,四周林木越发稀少,巨大的碎石坡望不到尽头,只有孤零零的三个影子在那陡坡上挣扎。云层在头顶上空涌动,像一张不断变幻的巨大面孔,俯视着胆敢闯入禁地的凡间蝼蚁。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胖妞终于在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旁停下脚步,随后指了指身后只有百步之遥的山口小声道。
“我娘不允许我过去那边,我只能带你们走到这里了。”
秦九叶气喘吁吁抬头望去,陡坡挡住了视线,令她一时间无法确认垭口那边的情况,刚想开口询问,便被那胖妞一把拉过,对方随后在她耳朵边神秘兮兮说道。
“小声些,山那边就是山神住的地方了。山神的眼睛镜子一般,又有一双顺风耳,若是不小心被发现就完蛋了。”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认真的小脸,自知也不能同一个半大孩子讲理,当下没再多说什么,按照约定将五个胖乎乎的山芋给了对方,又将身上仅剩的一点薄荷膏分了一点给对方。
小胖妞接过东西后想了想,郑重从身上解下一样东西递给了慢一步爬上来的姜辛儿。
“别怕,这个给你。”
姜辛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面上有几分无奈。
“我不是怕,我只是……”
小胖妞压根不想听她辩解,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到她手中。
“收下吧,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你去到那边,它会保佑你的。”
姜辛儿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一个青蓝两色的香囊,没绣什么纹样、皱皱巴巴的一小团。
下一刻,小胖妞又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一旁秦九叶见状不由得开口道。
“你就收下吧。神会不会保佑你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真心想要保护你。”
天下第一庄出身之人向来强悍,进入邱府后,也一直是她保护少爷。这是第一次有人想要保护她,而对方竟还是个孩子。姜辛儿抿了抿嘴唇,半晌才将那只香囊收起,对着那胖妞郑重行了个江湖礼,目送着对方蹦蹦跳跳下山去了。
最后百步远的距离,秦九叶和姜辛儿走得格外沉默。
那是疲惫之后的沉默,也是预感即将接近某种可怕真相的沉默。
将将要跨过山口最后一块石头前一刻,秦九叶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万重山已被远远落在身后,那胖妞的身影也已变得模糊,没两下便隐入了那片火烧林中。
姜辛儿飞快伸手轻轻拉住了她,随即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当真想好了?就算真找到了那地方又能如何?”
“也不能如何。但难不成你还要走回去吗?”
她话一出口,姜辛儿果然不说话了。
跋山涉水的艰难远比任何豪言壮语更能说服人心,现下就算那垭口另一边是深渊地狱、刀山火海,她们也不得不往前走了。
姜辛儿松了手,秦九叶毫不犹豫地迈过最后一块碎石。
“到了。”
连续攀爬之后的急促心跳被迎面而来的风声吞没,两个渺小的人影终于踏上山口的最高处。
在前朝遗留的山河图志描述中,整个居巢所在之地与其他山脉不同,这里曾被冰川雪线覆盖,而后一场气候突变在短时间内席卷整个大洲,使得这里的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冰川与积雪消融,露出了被侵蚀而成的天坑。
眼下这座山谷便是这片天坑中最隐蔽的一个。
秦九叶觉得,先前柳裁梧所说的“三面环山”实在是隐晦客气的说法了,因为此刻她目之所及的三面俱是峭壁,光秃秃的山岩直上直下,三面合围的峭壁包裹出漏斗状的山谷,密不透风的桫椤密林从山腰一直延伸进谷底巨大的黑色湖水中,整个山谷形似一把巨匙,而眼下她们所站的垭口犹如匙柄,便是进出这山谷的唯一山路。
不知是否是因为地势太过奇诡,山崖间连鸟兽飞虫也不见一只,谷底那片黑水更是死寂一片。秦九叶怔怔望着那些瘦高树影和树影下平静如镜子一般的黑水,心底某个角落突然一动。
“我好像……来过这。”
许是在梦中,又许是在遥远记忆的深处。
她分不清这种熟悉感究竟是因为她先前确实来过这里,还是在柳裁梧那里听过秦三友过往后,她已在心底给了自己某种暗示。
寂静的黑水仿若神明冰冷漆黑的眼眸,姜辛儿极目远眺、试图看清尽头究竟有些什么,但最终却一无所获。
“那小鬼不会真的骗了我们吧?那居巢城池望都望不见,只怕还要走上两三日……”
喘息还未平复,秦九叶从身上取出那张复制过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