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的痕迹,许是见她神色拘谨,又再次开口问道。
“先前没见过你,你是那两个臭小子的朋友?他们两个怎么没出来见你?我让人叫他们过来……”
他说罢,想要起身向门外走去,可方才站起身,手脚却突然一顿。他盯着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似乎这才想起什么,颓然站了片刻,又缓缓坐回那张椅子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整个人陷入一片死寂。
秦九叶看着眼前这一幕,尽管能够猜到一二,但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进退。
“痴症只是其一,落雨天将军的头疾还会发作,过程极其痛苦,如今药性最烈的赤乌头也不大管用了。他不想伤到旁人,便会摧残自己,二少爷从前都是亲自来看着,后来实在无法控制,只得行此下策。将军他……都是理解的。”
石怀玉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自己也不忍再听。
秦九叶心中亦有些难过。
比起□□上的束缚和囚禁,那铁链锁住的更是一个人的尊严。她不禁会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位曾经征战沙场的将军是否也会有片刻的清醒?当他从虚空混沌回到现实中的一刻,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呢?
她明白邱家兄弟为何没有同她一起前来了,也终于有些理解了许秋迟所说的“走投无路”究竟是什么意思。从某种程度上说,眼下的邱偃看上去确实同当时的和沅舟很相似,未来不知是否会落入更加糟糕的境地,许秋迟的焦灼大抵来源于此。
而如今,能改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就握在她手中。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开始为邱偃诊脉。
这位黑月传奇领将的经历她也略知一二,所以当初邱陵提起此事时,她心中便有过一些推测,眼下初诊过后倒也印证了些许。她本想起身到一旁与石怀玉单独交流,但后者眼神示意她不必避着邱偃,她这才低声问道。
“不知都尉从前头部可有受过什么外伤?”
“将军当初带兵南征北伐,北境苦寒、南境酷热都是经历过的,其间恶战无数,若说受过什么旧伤,他自己大抵都是记不清的。不过……”石怀玉略微停顿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听闻当年他带兵深入居巢腹地的时候最是凶险,那里常年毒瘴弥漫,不少士兵死于疫疾怪病的折磨。即便侥幸存活、捱到了战争结束之后,许多老兵都在其后的几年里因旧疾折磨去世,黑月残部时至今日已凋落所剩无几。”
居巢,又是居巢。
当年的居巢血海翻涌、冤魂无数,而眼下每一个在深渊中受苦之人,似乎都与当年的那场战役有关。这究竟是对幸存者的惩罚还是某种看不见的因果报应呢?
秦九叶心下暗叹,面上依旧沉稳,又问了几处细节后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判断。
“所谓瘴毒看似同源,实则个中情况复杂,每个人身处其中结果或许都有所不同,有时与污染的水源有关,有时则是被毒虫叮咬所致。从都尉的症状和脉相上来看,许是同后者有关。病灶一早便在他体内埋下,这些年一直缓慢发展,因他身体强健或病灶位置特殊,所以才没有立刻发病,一朝病发自然来势汹汹,若病灶在某刻突然恶化,甚至可能在顷刻间危急生命。我先试着写副方子,看看都尉服药后的反馈,之后再根据情况施针。”
她一边起身同石怀玉低声交代着,一边准备到一旁桌案前写下药方,方才起身却觉得腰间一紧,低头一看才发现,那须发斑驳的将军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她挂在腰间的木牌。
他的手已经不如年轻时遒劲有力,但指间的茧子仍还留着,像是他身上残存的最后一层盔甲。
“这牌子……”
他的声音有些滞缓,干涩的眼睛像是透过那块木牌望向了一段遥远的记忆,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秦九叶一时间没敢动作,对眼前的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石怀玉见状连忙走上来,一边试图将那块木牌从对方手中拿出来、一边低声道。
“将军可是累了?我教人备些安神茶过来。”
可不论她如何用力,对方就是不撒手,末了突然望向秦九叶。
“这牌子我认得。”邱偃的眼睛似乎有一瞬间亮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赤木阴刻玄纹,是中军帐下的。你是中军帐下的。”
秦九叶定在了那里,她感觉自己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喉咙深处钻出来。
“将军……认得这牌子?”
邱偃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不过片刻,眼神中又涌上一层如雾气般的迷蒙。
“应当是认得的,可是跟着我做事的都是些老家伙了,应当没你这般年轻才对……”他言罢,又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说出口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杨家郎怎么没有同你在一起?你们向来是一起的,我昨日还看见他了……”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一刻手指一松,那块磨得发亮的牌子便从他手中落回女子腰间。
只是这一回,换了那女子不肯放手。
杨家郎是司徒金宝亲舅舅的名字。他是杨姨的哥哥,也是秦三友的战友。
秦九叶一把扯下腰间那块木牌,小心举在手里再次递到对方眼前。
“将军可认得我阿翁?他的名字是秦三友,你认得他对不对?你认得他的……”
然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对方再也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邱偃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安静望着窗外,那黑月领将的灵魂只短暂现身了片刻便已随风而逝,剩下的只有那具年迈混沌的躯壳。
石怀玉见状只得上前对秦九叶摇了摇头,后者知道自己不能再知晓更多,握着木牌的手颓然垂下。
回到当晚下榻的房间许久,秦九叶仍有些怔然。
她就握着那块木牌呆坐在房间里,眼前闪过的是秦三友说起从前时欲言又止的一幕幕。
秦三友从不隐瞒自己出身行伍的事实,但旁人问起又不肯说太多。她本以为那只是秦三友别扭的一面而已,如今想想分明另有隐情。
黑月军是在二十二年前被遣散的,据邱陵所说应当就是居巢一战不久后,而秦三友捡了她也是在二十二年前。这不由得令她有了一些遥远而不可思议的联想。秦三友从未说起过具体是在何处捡到的她,但若根据当时黑月军所在地区来看,她很有可能是在居巢附近遇到的秦三友。
居巢,那样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名字,在今日之前与她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她只将那里当做一个潜在的目的地,却从未想过自己即将踏上的旅程或许是一场回溯之旅。
先前同李樵、邱家兄弟还有滕狐相聚船坞的时候,她还曾暗骂过命运不公,黑月四君子当年尚不能解决的难题,自己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人却要凑这个热闹。
可如今来看,命运当真公平得很。
或许她根本算不得什么外人,反而是这整件事中关联最深的那一个……
咚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人从无止境的猜想中拉了出来,秦九叶平复了一下心绪,起身前去应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人竟是那位绿衣管事。
柳裁梧柔媚的脸在夜色中竟生出几分冷硬,没等她开口说什么,便已越过她走进屋里来,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屋内桌上。
秦九叶瞥一眼发现是些换洗衣裳。
她白日里顶着狂风进城,光是在路上便摔了无数次,身上实在有些惨不忍睹,石怀玉便让她将旧衣裳换下来,说晚些会换些干净的给她。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送衣裳的会是柳裁梧。毕竟在她的印象中,这是个连许秋迟都使唤不动冷美人,应当不会做这些小事,当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柳管事怎地亲自前来?差人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拿就好……”
她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便被打断了。
“那牌子是你的东西?”
秦九叶愣了愣才反应,随即点点头道。
“是我阿翁留下的东西。”
柳裁梧向她伸出手。那只手掌上有些细密伤痕,看起来像是虫咬过的痕迹。
“可否给我看看?”
秦九叶的心砰砰跳起来,她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今夜将会得到某种答案。
犹豫片刻,她还是将握在手中的木牌递给了对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盯着木牌的绿衣管事依旧没有开口,秦九叶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
“我方才帮都尉问诊时,他一眼便出来了,说这是黑月军的军牌,我阿翁是黑月军旧人……”
“逃兵。”柳裁梧突然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你阿翁秦三友,是黑月军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