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不是砸她的药碗,也不是骂她的医术,而是当着她的面糟蹋自己方才接受过医治的身体。
悬在脑袋里的那根线啪地一声断了,秦九叶只觉得有一串炮仗在自己的脑袋深处被引燃,她扬天怒喝一声、火气顺着嗓子眼顷刻间爆发出来。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一个偷刀被追,一个查案无果!天下第一庄的人岂会善罢甘休?那偷运秘方的贼人岂会善罢甘休?秘方真相不明,老唐尸骨未寒,真凶还逍遥在外、不知何时便会再起风浪,你们有何脸面在这里上蹿下跳地胡闹?!若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不如去找那狄墨决斗好了,我今日若是拦着,果然居从今往后就收不上来一文钱的账!”
她一口气发泄完这一通,整个人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打出手的两名男子终于安静下来,但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被打翻的柴堆在地上冒着烟,狭小木屋里弥漫着一场乱战后的烟尘。
她的手还在流血,身上的衣衫也被路上荆草划得破破烂烂的,邱陵不忍再看,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还是先一步收了剑。
那少年见状也退开一步,但整个人仍和那女子寸步不离地粘在一起,看得他心里似被针扎芒刺般难受。
“看在她的份上,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但在接受讯问前,你得有个嫌犯的样子。”
他说罢,从腰间取下马鞭缠在手上。李樵看都没看一眼,只缓缓擦去唇边鲜血。
“我愿意跟你走,是因为阿姊要我前去,和你给不给机会没有关系。”
邱陵冷笑不语,将手中马鞭递给秦九叶,用行动成全对方的口舌之快。
秦九叶自知眼下不是和这两人斗气的时候,只得从对方手中接过马鞭。李樵一声不吭将青芜刀收入刀鞘、放回腰间,草草披上那件带血的外裳,随即向秦九叶伸出双手,任对方为自己套上“锁链”。
看了一会热闹的小白马抖了抖耳朵,望向身后那条小径,不一会只见陆子参气喘吁吁拍马赶到。
他虽只慢了半步追出来,但因为到底骑术不如邱陵精湛、又委实重了些,所以此时才将将赶到,望见自己坐骑的一刻先是一喜,可转而望见那塌得冒烟的木屋,整个人不由得傻眼了。
那里似乎原本该有个木屋的,只是眼下竟只剩几根半长不短的柱子,四周荒地上散落着各种被剑气刀锋斩落的木板碎片,他整个人愣了片刻才快步跑来,结结巴巴问道。
“发、发生了何事?”
邱陵没说话,只眼神示意他将那少年提走。
三人身上都挂了彩,像是抱在一起从山沟里滚了一圈出来的一般,陆子参围上前又是一番团团转,末了看向那被捆住双手的少年时仍是一脸警惕。
就算对方看起来已经被砍得只剩半条命,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上前又检查一遍那捆在对方手上的马鞭,揣着几分私心唤来自己的小白马,就要提人上马、先行一步,给秦姑娘和自家督护留些说话的空间,谁知那少年却一动不动。
“阿姊在哪,我便在哪。”
他若想逃,莫说一根马鞭,便是那天下第一庄的透骨链也锁不住他。
陆子参气极反笑。
“怎么?秦姑娘不和我家督护在一起,难不成还要和你这个杀人犯同行……”
他话还未说完,便教那少年微笑打断了。
“堂堂断玉君,先是带阿姊去那荒岛,又寻借口在这荒野中与她单独接触,岂是正人君子所为?”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子参气得胡须乱颤,对方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陆子参无法,只抬眼望向邱陵眼色,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这才作罢,但临行前还是扯了衣摆上的布蒙了李樵的眼睛,再三检查一番才踏上归途。
邱陵押后,秦九叶在中间,陆子参押着李樵共骑小白马走在最前面,队伍人不多,却莫名有些拥挤。小白马驮着两个男子、难掩不满,一路上不停拉屎放屁、出尽洋相,秦九叶全程目睹却没有心情笑一笑,只抓紧路上的时间,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离开白沙口后经历的种种说了个明白,待四人三马终于入城,才将将算是交待完毕。
东阖门内外多了不少守卫,路人行色匆匆,一种看不见的紧张氛围已在这座安逸小城中弥漫开来。
秦九叶握紧了手中缰绳,转过下个街口的一刻,终于望见了城南方向那道盘桓不散的黑烟。
附近街巷聚集了些看热闹的人群,大家远远看着、低声交谈着,却又不敢上前,秦九叶顺着那些人的目光,下意识望向那蜿蜒巷子的尽头,随即又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离四条子街不远,她先前买米的时候经常来这附近,那宝蜃楼起火也在不远处,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
“那巷子里便是起火的地方?”
陆子参听后点点头,勒马放慢了速度。
“不错,听风堂火势不大,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不见火光了,但这处烧得厉害,火情来势汹汹,不像寻常走水,倒像是有人故意纵火,幸亏昨夜雨大,才没有烧出这条巷子。”他说罢想起什么,望向邱陵的方向,“看现下的样子,火应当已基本扑灭了,就是烟尘可能还未散去。督护可要去现场看看?”
邱陵闻言,紧握缰绳的手一松,下一刻只觉得掌心一阵刺痛,后知后觉低头看去,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磨破了。
他自幼习武,入昆墟习剑,之后又上战场,掌心和虎口常年覆着一层薄茧,那是用了攥碎骨头的力气去握缰绳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原来方才回城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躁动失控的心。原来他不是没有私心、水火不侵的一块白玉,他只是没有遇到那个能磋磨他的人。
邱陵缓缓抬头,目光在那缚着双手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
陆子参见状瞬间会意,拍着胸膛保证道。
“督护放心,我和秦姑娘会负责将这小子押回府院,等您回来问话。”
也罢,眼下对她来说,当务之急也是理清听风堂的案子。
秦九叶这厢想着,本已打算收回的视线,谁知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整个人就这么停住了。
那人正拉着个衙差哭天喊地说着什么,正是先前带她看过院子、又追她跑出几条街的那个房牙子。
房牙闹到一半歇口气,抬头的瞬间也瞧见了她,起先有些没认出这骑在马上的女子便是那出不起银钱、又装神弄鬼的村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到先前被吓得半死的遭遇、怒从中来,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理论,可转头望见她身旁的陆子参和邱陵,当即又怯懦了,拿眼狠狠瞪了她半晌,才悻悻转头走掉。
房牙已经消失在人群,秦九叶却仍在原地未动。
她怔怔望着那黑烟升起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那院子门前,有没有只落单的石狮子?”
秦九叶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方的陆子参闻言不由得回头看过来,声音中难掩惊讶。
“秦姑娘怎么知道?莫非先前来过这附近?我听街坊说起,那破院子空了有些年头了,没人说得清里面的情况……”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余光只见那女子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末了顾不上摔疼的屁股,一头扎进了那条巷子。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呼喊,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响,身前那少年竟生生将手上马鞭挣断,两肩一沉、手肘狠狠击在他肋间,借力一个翻身便飞了出去,也跟着消失在巷口。
“臭小子,果然有鬼!”陆子参破口大骂,双刀瞬间出鞘、整个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有能耐别跑,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
四条子街附近算是城南有名的市井陋巷,那破巷子因为少有人走动,两侧堆满杂物、更显狭窄,此刻又挤了不少调来灭火的衙差,陆子参的身形不占优势,又举着两把大刀,嘴里虽杀声震天响,赶到那院门口的时候已经落后不少。
但那少年并未真的逃走,只是站在离那女子三五步远的地方,而后者瘫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那女子口中溢出,只见她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方才跑丢了一只鞋,就这么赤着一只脚往那还冒着黑烟的院子里冲去。
陆子参一惊、还没回过神来,身后跟来的邱陵已如离弦的箭般越过他冲了过去。
他的手都已经伸出、却在快要触碰到对方的一刻有了瞬间的犹豫。下一瞬,少年的身形已经快他一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女子。
“阿姊,要塌了,里面危险……”
“你懂什么?!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
秦九叶奋力挣扎着,她的眼里只剩下那片焦黑如炭、面目全非的院墙。
墙的那一边不是什么四条子街后巷的破院子,是她未来的家。
是她省吃俭用,从来只敢蹲在墙头远远看上一眼、甚至都没能走进其中好好瞧一瞧的小家,它就这么在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老天像是在告诉她:这便是她求索不得、坎坷人生的最终结局。
她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半晌,陆子参才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莫非……这院子是秦姑娘的?”
挣扎向前的秦九叶闻言终于顿住,她呆呆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焦黑一片的前方。
“那里……应当有一棵老樟树的……”
下一刻,面前砖墙应声倒塌,腾起数丈高的烟尘来,黑乎乎的烟灰中,烧得漆黑的老樟树缓缓倒下,像是迎着旭日摔倒的巨人。
女子的声音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她的十指扣进了泥土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
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那人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慰一番,可触碰到她的一刻,她便同那不堪重负的砖墙一般彻底崩塌了,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日上三竿,天又亮起,她因委屈和不甘而不能闭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天空,她想质问这贼老天:为何要这般卖力地刁难她、欺负她?她能要得起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给她一点盼头、一点希望,就这么难吗?
还是说这才是生活的常态,而她所期盼的希望才是无常?她不想再遵循这狗屁天道法则了,谁能带她离开这里?哪怕片刻也好……
她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昏沉,似乎方才的大喊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坠入黑暗前一刻,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大喊着,又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
“秦九叶!秦九叶……”
呼喊声夹杂着巨大的杂音钻进她的耳朵,随后又渐渐远去。
黑色的灰烬似乎掉进了眼睛里,她的世界正渐渐被这灼烧之后的黑色填满,直至一片漆黑、再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