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中多了几朵红花,细看才能发现,那是半只血手印,就歪歪斜斜地印在廊柱半腰的位置上,细看血迹还未干透。
咚。
有些沉闷的声音再次隔着木板响起。
秦九叶转动脖子、仰头望向头顶,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那声音确实不是从她这一层传来的,而是来自上一层。
狭窄的木楼梯向上延伸进漆黑中,看起来幽深难测。
秦九叶觉得,她或许应该暂时离开这艘船再想办法。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气味钻入她的鼻间,除此之外,还有些许幽微难察的薄荷香气。
那是果然居薄荷膏的气味。
曲折逼仄的木楼梯风吹不进,薄荷香气才能幽微不散,说明那涂了薄荷膏的人约莫一刻钟前还曾在此停留。
秦九叶心下一颤,本想离开的脚步生生顿住。
她已在琼壶岛上离开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离开一次吗?就一眼、就看一眼。确认过后,她便离开。
深吸一口气,她抬脚迈上那通往顶层的木楼梯、向黑乎乎的二层摸索而去。
头顶透气的小窗被人从外面关死了,一点晨光从缝隙中透下来,隐约照亮了木梯上那行歪歪扭扭的泥脚印。
那脚印很是奇怪,一眼望去只有右脚的鞋印,左脚的却不见踪影。
秦九叶有些惊疑不定。
半个人?
她对自己的奇怪想法感到荒谬,顺着那行脚印摸到了二层楼的入口处,熟悉的雕花落地扇门就在眼前,扇门间留着条缝,透过缝隙隐约可见那延伸进黑暗中的廊道,含牙戴角的伶人悉数不见踪影,那些本该随风摆动的彩绦如今毫无生气地垂着,其间缀着的铃铛寂静无声,空气中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气息。
秦九叶俯下身来,仗着身形瘦小,从那半开着的扇门中钻了过去。
四下门窗紧闭,安静如深井,空气很是憋闷,那股血腥味更加浓重,她蜷缩着身子往前摸了几步后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身体轻、在这吱嘎作响的木板上行走有些优势,但她到底不是那些有着深厚功底的舞姬,虽已极力小心,行个五六步也还是会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这点动静若是平日里决不会引人注意,可眼下四面密不透风,就连掉下一根针只怕也听得一清二楚,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地上那行脚印越发模糊不清,她干脆停下来找了个摆在墙角处的翘头香案钻进藏好,随即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摸出那面铜镜、垫着衣袖擦了擦,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那面镜子伸出墙角。
廊道一侧依稀是一排黑乎乎、空落落的房间,同她之前去过的花船雅间类似,入口处没有通顶的门,只用沉沉垂下的帘幕作为遮挡。
不知是不是她极度紧张下的错觉,铜镜映出的那些帘幕似乎在无风自动,下一刻,一双带血的赤足从那帘幕底部的缝隙中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道鬼影。
秦九叶一惊,手中铜镜险些脱手落地。
她慌忙稳住双手,试图转动铜镜、重新回过头去看那些帘幕,却又什么也瞧不见了。
这可要了命了。
深山遇虎,若是一开始没见着也就罢了,见着了又突然不见了,才是最可怕的。
秦九叶收回手来,双手攥着那只铜镜开始推测起眼下的情形。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她仍可以粗糙地得出两个结论:其一,那不是李樵的脚,也应当不是那天下第一庄追杀者的脚。毕竟江湖中人再荒唐,也不会赤着脚去执行刺杀任务吧?
其二,那虽不是追杀者的脚,却有可能更糟糕。
她又回想起了与和沅舟打交道时的情景。
和沅舟当时是赤着脚被关在铁笼中的,但她身上衣衫完整,且布料与做工都是极为体面的,说明苏府无人敢怠慢她。现下想来,和沅舟之所以赤着脚,或许是因为那秘方的缘故。同那些面部较为明显的病变一样,染上秘方的病人足部也会发生变化,皮肉肿胀、甲床开裂、指尖变得粗糙而尖锐,再无法穿进寻常鞋靴之中。
咔嗒嗒。
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廊道尽头响起,顷刻间令秦九叶回到了那暗影晃动、幽魅浮生的苏府府院之中。
如果那双脚还不能令她确定心中所想,此刻这熟悉的磨牙声便错不了了。
咔嗒,咔嗒嗒。
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就在离她不过三五步远的距离。
秦九叶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只能转动眼珠、将视线移向身侧的地面。
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吱呀呀响起,一道影子的轮廓慢慢从黑暗中显出形状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在她身侧徘徊停顿片刻后又突然消失不见。
下一刻,香案四脚一阵震颤,随即一切都停了下来,那咔嗒嗒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股腥臭扑面而来,有什么东西垂在她脸前,轻飘飘的、搔得人有些鼻子发痒。
秦九叶眨眨眼,视线终于聚焦在了眼前。
那是一缕头发,被血水打湿的、人的头发。
她转动眼珠向上望去,只见一颗披头散发的头颅就悬在香案上方,那头颅缓缓转动着,似乎在分辨着四周的动静和气味,片刻后,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一道影子从香案上跃下,向着廊道对面的雅间而去。
这一回,秦九叶终于看清了。
那是个四肢着地、一身血衣的人。或者说,是个披着人皮、有着人形的“怪物”。
对方动作很快,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离去,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鼻间留意着那股血腥气味,同时竖着耳朵去听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那咔嗒嗒的声响便去而复返,这一回似乎是在更高的位置。
秦九叶转动手中铜镜,终于在棚顶高处发现了对方的身影。那“怪物”此刻正四肢扣紧、倒悬在彩绦扎成的莲花上,一身血迹同鲜艳彩带混做一团,令人想起那热池中的红莲血蕊。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怪物”身上的血衣似乎有些眼熟。
下一瞬,那披头散发的身影缓缓转过头来,秦九叶的目光彻底顿住。
那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是那夜花船上她望见过的舞剑少年。
他的脖子上本该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现下竟已纠结愈合起来,只是看起来依然可怖,像是一团胡乱捏起来的烂肉。他的嘴巴里滴滴答答落下些猩红色的液体,瞧着黑乎乎的一团,她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是一团卡在嘴边的头发。
那头发上坠着铃铛,因为被粘稠血液浸透的缘故,已经发不出清脆声响。
她上一次见到这种铃铛,是在那花船伶人身上。
舞姬转动身体、牵动金铃的情景历历在目,然而不过两天之后,那具美丽的身体便化作一滩血肉、几乎被整个吃掉了,仅剩的部分就卡在那“怪物”的嘴边,灵魂连一丝暗哑的悲鸣也发不出声来。
有一瞬间,秦九叶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恶心与恐惧夹杂着窒息感将她包围,就在她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吐出那口憋在肺腑间的浊气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在廊道对面响起。
那似乎是一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靴子,秦九叶来不及细想为何会出现一只靴子,那倒挂在棚顶上的“怪物”已如离弦的箭般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投在自己头顶的阴影瞬间散去,她再也忍不住,张口大喘一口气,手脚并用向着相反方向奋力爬去,方钻出藏身处不远却觉眼前一花,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来、准确无误地捂住了她的嘴,一把将她拖进了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