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柔媚,甚至带着些许怜惜之意,像是情人低语一般。
秦九叶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转头望去的时候,只见那小厮被打得歪向一旁,嘴角都飞出血沫来。
习武之人手劲非比寻常,何况是这下手阴狠的朱覆雪?
秦九叶的手再次控制不住地抖起来,她几乎不敢想象这一巴掌如果落在自己身上会是何光景,她想拉住那小厮、看一看他的脸,可还没等她做出反应,那小厮已经摆正身体、擦去血痕,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门主若有不满,可之后呈报庄主或与呈姑娘当面理论。”
朱覆雪转了转手腕,似乎根本懒得理会对方所言。
对于一名山庄弟子来说,挨打确实算不了什么,而完不成差事要遭的罪、受的苦,远比这一巴掌可怕得多。本来类似的游戏她早就玩腻了,便是将眼前之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什么意思,但今日又有些不同。
朱覆雪转了转眼珠,望向僵立在一旁的秦九叶。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你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是想看一看你那阿弟究竟是怎样的人吗?今天我便让你见识一番如何?”
朱覆雪说完这一句,缓缓抬起自己的一条腿,随后一脚蹬掉了那只脚上的绣鞋。
殷红色的绣鞋噗通一声落进那口翻滚的热泉中不见了踪影,朱覆雪赤着那只脚走向那山庄小厮,随后在他耳畔笑着说道。
“把它捞上来,我便让你带她走。”
秦九叶盯着那个残忍的微笑,只觉得那几乎称不上是人的表情,而是一种兽类玩弄猎物时的神态。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语言在这弱肉强食的野蛮之地都显得苍白无力。
恍惚中,她感觉有人越过她向那池水走去。
垂着头的小厮安静走到那热气弥漫的池水旁,随后挽起左手衣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那翻滚的热泉之中。
灼热的泉水瞬间将他的半边手臂烫得发红、带刺的莲茎刮蹭着脆弱的皮肤,寻常人早就承受不住,可他竟能忍住这剧痛,一声不吭地用那只手在那热池中反复摸索着。
时间仿佛被熬煮过的糨糊般变得粘稠滞缓,秦九叶身处其中,只觉得度日如年。
白色水雾遮蔽了视线,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厮终于抽出手来,小臂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举着那只湿透绣鞋的手却依旧很稳。
秦九叶张了张嘴,想要上前做些什么,对方却已径直走向朱覆雪,双手将那只鞋捧到对方眼前。
他似乎变得格外沉默,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什么东西一般,令他连痛都变得迟缓起来。
朱覆雪接过那只鞋子,随手掷在地上,末了抬手在那小厮的衣襟上擦去水迹,回眸看向秦九叶。
“怎样?是他更听话些,还是你那阿弟更听话些?”
秦九叶紧抿着嘴不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小厮被灼伤的手。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会听你的话、在你面前做出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并非真心对你,而是他生来便被调教成这副模样。那不是忠诚,只是服从。同一条狗没什么分别,哦,有时还不如一条狗。毕竟狗很少背叛主人,而这人嘛,可就说不准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小厮突然便开口道。
“小的已按门主吩咐取回了鞋子,还请门主准我带人离开。”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冷了下来。
“你敢打断我说话?”
不等那小厮再次开口,秦九叶连忙迈动自己那两条被冷汗浸湿的腿,上前一步挡在了那小厮面前。
“先有断玉君,后有呈羽姑娘,朱门主便是同庄主交好,也不该再三践踏昆墟门的脸面吧?”
朱覆雪终于不说话了。
然而此时的秦九叶却没有半点得逞后的快意。
她彻底领悟了这个江湖的荒蛮法则,杀戮永远都有借口,弱小却是不变的原罪。来自上位者的暴力与倾轧不需要理由,而没有能力反抗的人只有走向灭亡。
游走江湖的数日间,尽管吃了些苦、受了些委屈,但她觉得自己尚能应对。她从未像此时一样痛恨没有江湖地位、手中没有刀剑的自己,只能搬出那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昆墟门来脱身。
但这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她赌朱覆雪天性顽劣却并不傻,不会为一时痛快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罢了,今日便到这吧。”朱覆雪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末了又冲秦九叶眨了眨眼,“下次再见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轻易放你离开了。”
那就争取下次不见吧。
秦九叶连场面戏都懒得做,礼也未行、拉过那小厮飞快逃离了朱覆雪。
沿着蜿蜒曲折的洞道走出很远,她才喘息着停下,随后回头张望一番,确认那魔头确实并未跟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因为腿软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上,被那小厮飞快扶住。
对方的手只在她腰间轻扶了一把,随即便飞快退开来,但秦九叶还是愣了愣。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经先一步开口道。
“小的来为姑娘引路。”
那小厮说完这一句便闭紧了嘴巴,只低着头走在前方,他手中的油灯发出柔和的光,将将好照亮三步远的范围,而他与她之间也恰好维持在三步远的距离,她若离得远了他便慢些,直到她再跟上来。
洞道内的空气依然憋闷,加上方才那段疾走,秦九叶只觉得汗水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淌,她抬手擦拭,无意间掠过方才沾染了福蒂莲汁液的眉间,只觉一阵痛痒难耐,前方那一直沉默的身影突然便开口道。
“福蒂莲的毒不沾人血便不会有大碍,最多刺痛小半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消退,只是切莫抓挠,无论如何都要忍着些。”
对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说这话的时候脚下步子也未停下,其间并没有转头看向她,就好像在例行交待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九叶顿了顿才低声开口道。
“多谢小哥告知。我是医者,自会处理。”
对方没有回话,只领着她向前继续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间的汗水已经风干,那小厮终于停下了脚步。
秦九叶站定后小心观察一番四周,不动声色地望向对方。
从方才种种来看,他至少应当不是自己的敌对之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一路上都在默念先前记过的路,确认没有走向更偏僻的地方,才一路随行到现在。
只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那小厮没有理会她探寻的目光,声音毫无起伏地交代道。
“此处便是通往仙匿洞天的岔口,也是从浩然洞天离开的必经之路,姑娘可以在此等候断玉君。”
秦九叶顿了顿,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你方才说昆墟门的人找我,她人在何处?”
小厮左右望了望,似乎是在寻找那位托他办事的呈姑娘,随后收回视线,平静开口道。
“许是等得不耐烦,先一步离开了。”
找人的时候如此急迫,为何一转眼自己便先走一步?何况见过那浮桥边一幕的人,都会觉得邱陵那位昆墟师姐应当不是个喜欢与人打交道、交朋友的人。
秦九叶眨眨眼,再次细细打量起那小厮的面容来。
对方仍半侧着身子对着她,将将只露出半张脸来,除去嘴角那片肿胀伤痕,轮廓瞧着还算清秀。但也只能算得上清秀了,对比那人……
但这世间很多东西不是单凭外表便能确认本质的,有时候看着相似的两样东西根本毫无瓜葛,而那些看似相去甚远的实则却很可能系出同源。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心底动了动,秦九叶尚未细究那念头到底是什么,已经下意识开口问道。
“你认识我吗?”
小厮短暂停顿片刻,随即平静答道。
“小的不认识姑娘。”
“你若不认识我,方才为何要……”
他若不认识她,方才为何要冒着惹怒朱覆雪的风险强行将她带离险境?他若不认识她,为何要提醒她那福蒂莲的事?他若不认识她,为何要为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而说谎……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旁的一概不知。”
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秦九叶不死心,再次追问道。
“告诉我福蒂莲的事,也是那位呈姑娘要你做的事吗?”
这一回,对方再没有开口回答。
他就站在原地,对她俯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等下。”
女子急促的声音在曲折的山洞间碰撞回荡,那已走出三步远的身影就这样停住了,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仍弯着腰、低着头。
“姑娘还有何事?”
秦九叶怔怔望着对方的身形,只觉得自己的心莫名跳得快起来。
她开口的时候并不确定对方会停下脚步,此时见他停下来,心中那股奇怪的念头便更加压制不住,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她迟疑片刻,随后缓缓向对方走去,却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又停住了。
方才快要走出那段漆黑洞道的时候,石壁两侧多了些火把,但那小厮似乎有意离那些火把远些,等她脚步跟上来的时候,也从不在光亮处停留,与她对话时一直垂着头,似乎从没有看过她的眼睛。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手中那盏油灯是他躲不开的光亮。
而他越是将腰弯得深、那灯火便将他的下颌与低垂的眼睛映得越亮。
那张脸已在某种精妙技术下变得面目全非,声音也辨认不出,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是她见过的、最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世上再难有那样一双多情又冷情的眼睛,也再难有人用那样的眼神偷偷望向她。
他用身体和容貌去扮演陌生人,却不知那双眼睛早已同她相认。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试图让疯狂跳动的心平复下来,也试图稳住自己现下的心情。
他果然也来了这岛上,只是不知为何要乔装易容成这副模样。
他要做什么?莫非是要重回天下第一庄做事了吗?还是说先前那宝蜃楼中的盲眼公子暗中又找上了他,用了些手段让他去为自己卖命?
她的视线从那张模糊陌生的脸移到他身上那套青灰色的衣衫上,随后敏锐发现那衣摆下方有一两点不易察觉的红色。
那是谁的血?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在来见她的途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猜不到这一切背后的曲折真相,但她知道,他们两人今夜的处境都不会太妙。
他要赴他的生死局,她也有她必须履行的使命。他早已不是当初宝蜃楼里那个需要她百般回护的药堂小厮了,或者说从来不是。既然他不愿同她相认,那她能做的便是保持现状,不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负担与拖累。
压下心头那股酸涩,秦九叶终于移开了视线,随后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声开口道。
“你过来。”
天下第一庄杀手可不是什么茶楼小厮、府院仆从,便是装扮成最朴实平易的模样,也遮掩不住骨子里的无情狠辣。
她不该这样唤他,他也不该过去。
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双脚已经将他带到了她面前。
过往岁月中,她曾无数次在那简陋药堂里这般唤他。那些刻进骨头里记忆遮盖了他曾经的底色,成为了驱使他这具身体的新指令,令他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李樵低垂着头,将那双情绪翻涌的眼睛藏进额间碎发投下的阴影中。
他动用起全部心思去猜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却因为心乱如麻而不得结果,下一刻,她已捉住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随后很自然地将他的袖口挽起。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他抽回手、退开来、再说上几句保持距离的话。
但他没有动。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任她拿住了左手命脉,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被热泉灼伤的皮肤已经发出一层水泡,即将变得红肿不堪、痛痒难耐,她小心清理了一下那些血痕,随后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小小一只粗糙油纸包递到他手中。
“这药你拿去,寻个没人的地方涂下。不要省着用,涂厚些最好。”
他的手触碰到那药包的一刻便不由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