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到苏凛为止了。”
此言一出,邱陵几乎当下便变了脸色。
“为什么?”
对方却不答反问。
“为什么督护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这一回,邱陵没有再说什么,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脑海里却思虑不停。
他虽然耿直,但却并不真的愚钝。
苏家的案子看似只涉及两起命案,但不论是和沅舟还是苏凛乃至整个苏家,都不过只是这潭黑水中露出的一点荷角,在那黑水下究竟还潜藏着什么秘密,如今还不能窥见全部。
这一点平南将军或许一早便已预料到,所以才会派他前来。他是平南一派抛入这黑水之中的一只锋利的鱼钩,苏凛则是他击穿的第一只鱼。现在整个苏府沦为一条更大的鱼的饵料,操弄鱼线的人却觉察到了这水下的不同寻常之处,如果揪住苏凛不放,就好比不断拉扯那根鱼线,谁也不知道那水面之下的鱼究竟有多大,又会不会扯断鱼线,连带岸上的人也一并拉入水中。
只是黑水已被搅动起来,当真还能恢复平静吗?
苏家的秘方是谁给的?那康仁寿当初去听风堂交换消息的上线又是谁?算上苏家、还有从方外观流出进入宝蜃楼最后又消失不见的两份秘方,是否还有其他秘方?那秘方究竟是什么东西?远在都城的那位对这一切,又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呢?
许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周亚贤的神色缓和了些,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就算苏凛背后另有所谓靠山,但他到底也只是个暴露被弃的卒子,再追究已意义不大,在不知情者看来,反而会有小题大做、赶尽杀绝之感。毕竟此案内情复杂可怕,必然不可宣告天下,闹出更大动静于我们而言反而不利,说不定还会惊动背后之人。”
“这些利益牵连,末将并非全无察觉。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主次利弊之分,现下城中对此事早有传言,因顾及所谓的风吹草动而终止勘查,岂非有掩耳盗钟、掩目捕雀之嫌?如若他日事态失控、旧事重演,九皋城的城墙已不能拦住这些秘密,末将乃至将军又将如何面对百姓质疑、朝中众议、乃至天子震怒呢?”
邱陵一口气说出这通话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素来稳重隐忍,骨头缝里都写满理智,今日却不知怎地,突然就有股子冲动从身体深处钻出来,压也压不住。
周亚贤闻言不语,沉静的脸上瞧不出丝毫情绪。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支起一半的窗子外隐约传来一阵嬉闹声。
那是三四个方才跳下船的半大孩子,正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兴奋地停不住嘴,他们身后还跟着男女老少七八人,瞧着像是一大家子,各个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方才搭船进城,准备去拜访亲戚。
这户人家显然过得不错,身上衣衫的料子虽不名贵,但也鲜亮体面,虽是从外乡进城,却也包得起一整艘船,他们举手投足间没有穷人家那种缩手缩脚的谨慎姿态,却也没有富到似苏家那样,以至于最终膨胀到一脚踏入黑白混沌之地。
他们的处境刚刚好,脸上有刚刚好的幸福笑容。
如若一切都能停留在这刚刚好的程度,或许这世间便可省去很多麻烦与事端。
周亚贤收回目光,再次开口时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家事。
“听闻你方才是从家中赶来的,这些年漂泊在外,想必对家中也是牵挂已久。不知府上一切可好?都尉一切可好?”
邱陵闻言明显一愣。
他自邱府中出来后便径直赶来聚贤楼了,一路上可谓没有片刻耽搁,可他回了邱府的消息却先他一步到了周亚贤耳朵中。由此可见,这位督监远非看上去那般和善,而以一人之力监察平南三路大军、代表平南将军府在外行走之人,又怎可能是等闲之辈呢?
先前有些失控的情绪一瞬间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谨自持的年轻督护。
“多谢督监挂心,这些年家中事务都由舍弟打理,家宅平安,家父……也一切安好。”
他只短暂停顿了片刻,却逃不过眼前人的洞察力。
周亚贤显然察觉了什么,但当下却并不想提及邱偃,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你素来不喜官场走动,更不会赴那些世家子弟的酒席,军营之外的事你或许听闻较少。如今在这龙枢一带,邱家二少爷的名号可是响亮得很呢,尤其是近些年更是越发厉害,便是在都城之中也是有名的,人人都道他多钱善贾、长袖善舞,是个有趣之人。敢问断玉君,究竟是这都城与九皋离得太近了些,还是邱府的家事传得太远呢?”
对方唤了他断玉君,这是他在昆墟习武时得来的名号,也是教他习剑的昆墟门主元知一亲自赐下的。这名号既是荣誉,也是约束,时刻提醒他一切荣耀背后所要担起的沉重责任。
周亚贤的声音依旧温和,可落入邱陵耳中却犹如巨石入海,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他只是生性喜爱结交,并无其他心思。而且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九皋,更无一官半职,怎谈得上长袖善舞?这些督监应当都是知晓的。”
然而周亚贤对他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
“你当记得,将军乃是体恤你离家多年,才应允你的请求,让你回了九皋。然此举终究是背负着许多压力的,若让有心之人抓到把柄,莫说这一件案子,就连这座城、乃至这座城中驻守的人都将被翻个底朝天。将军此举是为保你,也是为保邱家。毕竟二十多年过去,邱家的处境并未有所改变。夜路难行,将军的心意,断玉君是否明白了呢?”
对方话音落地,整个茶室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邱陵盯着眼前那杯已然变冷的茶水,心绪却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
从当年他孤身一人离开九皋,再到书院苦读,再到投身行伍,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因这一切而变得艰难。
可既然他生在那处院墙中、身上穿着月甲、承袭过那套棍法,他就得接受这一切。
他不求能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只求那些人不要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
他也当然明白眼下这条路很可能不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他既期望着它能带他、带邱家走出这座围城,走出这场醒不来的噩梦,但也担忧着它的尽头其实空无一物,亦或者是另一场噩梦。
他的复杂处境使得他注定孤独。他将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判方向,一个人行夜路。
今日之前,他对周亚贤所言除了默许和接受,或许再无其他答案。
然而今早却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是否愿意同路。
苏家的案子不过是一场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风雪,却令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种不输于他的坚韧,也看到了她同他一样艰难前行的处境。
他们像一对暴雪中艰难前行的同路人,天寒地冻、饥寒交迫,却自始至终沉默着,沉默着等待对方先说放弃。
如果有一人先说放弃,那另一人便也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他们便终将被那看不见的敌人所击败,屈服于严酷的命运,消散于风雪之中。
但作为他的同路人,她挺住了。
明明是最瘦弱、最不起眼、最令人不抱希望的那一个,却陪他走到了极寒深处。或许还将陪他走到一切的终点。
既是如此,他又怎能先说放弃?
年轻督护仍低着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劳烦督监转告将军,将军心意末将已领悟。只是此案多幽蔽险阻,我已跟进至此,当中细节最是了解不过,一不可在此时断废,二不可假借他人之手。我既已决定,自当一力承担后果。若有违逆冒犯之处,便改日亲自登门向将军请罪,愿领一切军法责罚,绝无怨言。”
周亚贤静静望着年轻督护微弯的背脊,恍惚间又看见了他们初见时、对方骑马入军营时的情景。
彼时那还只是个少年,一身布衣、眉眼沉稳,唯有腰间一柄长剑飒然带风,虽是执意入行伍之人,却天生有种玉一般气质,立在一众金铁之中,等待着被击鸣的那一天。
美玉坚硬,质润无暇,不染纤尘,却也脆而易折。
周亚贤的目光最终落在对方腰间那块水苍玉上。
“玉碎,是为不吉。”
邱陵觉察到对方的目光,手指下意识抚上那缺了一半的玉佩。
“它并非破碎,只是一分为二,交出了自己的一半。”
窗边的督监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往后我不会再来这茶馆,督护若有任何困惑,便回虞州亲自面见将军吧。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望你能走得顺心顺意。”
周亚贤说完,拿起桌上剩下的半壶茶水、尽数浇在一旁那盘新摘下的佛手上,随后起身离席,再没有停留。
邱陵对着那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伏低行礼的身形仍未起身。
“邱陵拜谢督监恩准,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