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岛国春寒料峭,一边已是樱花的诗情画意,一边仍存冰雪的萧瑟凄清。
东京的街头拥挤而有序,仰望高楼大厦中切割出来的小小一片云朵,程蔓脸上挥之不去的迷惘,在茫茫人海中格外醒目。
她的见多识广在秋叶原这个海纳百川的花花世界里,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努力说服自己多走走看看这个他喜欢的世界,尽可能寻觅到共同话题。
白雪皑皑的二世谷素丘绵延,还是有个别滑雪爱好者抓住季末的尾巴在潇洒。
她瞅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依然一无所获。
预约的那个医生,至少要两天以后才能排上号,干着急的她无计可施,踱步于相似又不同的雪域北城无暇松懈。
终于获得面诊机会了,听完她来意的医生似乎一点不意外。
“程小姐是想了解孔令麒的病情吗?”
“是的。”
“关于他的过去,相信你多少有一定的研究基础了吧?”
“有,但只是很浅的一部分。”
“看小林医生的意思,是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吗?”
医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递过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的个人标志已经实锤了。
“他告诉我,等到满足见你条件的时候,就叫你重新去搜这个词条……”
她急切地追问孔令麒到底藏身何处。
“你还是先搜完再知道比较好……”
“孔令麒 孔庆杉”的百度词条下,新上传了一个视频,进度条长得吓人,更吓人的还是孔令麒映入眼帘的憔悴相貌。
斜卧病榻的他瘦脱了相,不修边幅的脑袋只有模糊的五官能判断出是本人了。
领口夹着的麦克风,释放的扩音都变了调,捕捉着他有气无力的真情告白。
“程蔓,当你刷到这个视频的时候,你还是利用聪明才智找到我了。
“但遗憾的是,我不能应邀和你回去了……”
“我是个资本家眼里不折不扣的公认废物,从小不让父母觉得骄傲,长大提供不了血汗喂饱资方。
“甚至对你而言,我如果不是能帮你缓解家庭矛盾,你会放下架子亲近我吗?
“把自己托付给钱和脑子都没有的小屁孩,假设将来有更好的选择,你敢保证这段感情永恒不变吗?
“我妈和我都因为过度轻信,幻想破灭以后失去了翻身的机会。
“就像那个段子说的,打败我的不是天真,而是无邪。
“之前的我是蠢,也懒,不会以最坏的结果揣测别人。
“自从东叔默认了那个公告发布,再到黄毛和你的全面围剿,我这只耗子再坚持,只会给你们这群玩弄于股掌的贪腥馋猫更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我妈已经没有了试错的资本,我也一样……”
或许是一口气说得太多,他开始不断地咳嗽,喝水也压不下去。
害怕他又把伤口崩开了,她迅速暂停要求立马见人。
“麻烦耐心看完……”
医生镜片后冷静的眼神令她捉摸不透,咬咬牙还是继续播放了下去。
“你说过,吃一堑长一智,公司是我创建的、花了心血的,任何人都不能抢走。但凡有人动这个心思,我就跟他同归于尽。现在拦在中间的所有人,我都不会再念旧情。
“世界太大,人心繁杂,我不想再舍弃自己成就他人。
“这个散财童子我当够了,我要做曹操那样宁负天下人的枭雄……”
她心头一凛,这段日子的重重疑点,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
“村长他们为吸引年轻人自找出路,说白了关我什么事,感情牌谁不能打,对我的公司融资有什么推进吗?我都搭一只表进去了,犯得着骗你来滑雪散心吗?
“你从头到尾心情好不好,解决了我公司的争夺战还是什么了?反倒是替我爸考核通过了一位实力派副手,我还屁颠屁颠帮你自揭伤疤哄女儿陪吃陪玩,是不是还可以争取在多比的耻辱柱上立块纪念碑啊……”
干裂渗血的唇沿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有口难辩的她也放弃反驳了。
深陷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患者,是做不到三言两语就能走出阴影的。
常人难以想象的“魔怔”“神经病”,轻飘飘的“想开就好”“没什么大不了”,在他们的内心是完全相反的表现。
况且他还持续狂饮那么久,酒精非但没有实现断片的记忆擦除,却把他少得可怜的理智摧毁得所剩无几。
困在布满尖刺的陷阱底层进退两难,索性躺平听天由命,就地活埋也爽过莽撞爬出去遭受凌迟啊。
“当年《被讨厌的勇气》是您推荐给他的吗?”
“是。”
“一直没有根治好他的旧疾吗?”
“程小姐,心理问题要真能灭绝在医学面前,我们的国人也不会让死亡文化发扬光大了。”
“屡次唤醒负面源头,等于反复激活病灶,再好的手术与药品,也填不满这样的无底洞……”
“我们本土缺乏直面命运勇气的大有人在,岸见一郎前辈的这本书的确挽救了很多弱者。”
“孔令麒在日本生活那几年,我是目睹他一点点闯出迷宫的。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次回来消沉得如此严重……”
“他发生什么事了?”
医生指指屏幕,她才注意到那个视频还没有结束。
“人生苦短,短到我来不及看见证明自己,就又像忙碌的秒针一样,兜兜转转只是在原地踏步……
“人生漫长,长到我得耗费二十多年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仍然没有活成最想要的理想状态……
“我累了,在支配妥当残留的各项资产后,就去过我心仪的退休生活。
“在巨美的岛上钓鱼吃饭消磨时光,在白茫茫的冬天感受飞一样忘记烦恼的加速度……”
画面居然插入了与旁白对应的场景,他果真荡舟蓝海只身垂钓,可神情恍惚得生无可恋,倒不如说是在死记硬背那些谈判论稿更贴切。
屏幕暗下又亮起的须臾,是熟悉的二世谷山巅。
低温的寒区银絮微扬,一架无人机穿梭推近,将整装待发的伫立背影描绘入镜。
今天的他身着镶嵌金鳞的火焰滑雪服,难掩霸气侧漏的王者派头十足。
怀揣碾压四方的单板,面罩遮蔽了胡须丛生的口鼻,但高昂的头颅隐隐散发出傲世的无畏,大有征服群雄的战斗魄力。
这是她心心念念的永不言败、勇往直前的刺头原型吗?
良辰已到,他郑重戴好护目镜,稍一蹬板跃下高峰。
骨子里的技术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貌似并没有受到病情影响。
恰比一尾灿烂阳光下逍遥畅游的锦鲤,尽情变换扭摆的身姿,比他跳动在琴键的手指还要灵活。
尤为一绝的是,他背上的小包顺路哗啦啦泼洒着丝绸样的花带。
原以为是当地的樱屑,细看是驭风的桃虹,编织成一道童话氛围的霓毯。
与他的炽焰之躯共同组合,如梦幻的恋爱款流星划过天地,唯美且迷人。
“……我老家真的特别特别美,吃的也巨好。”
“然后春天整片的桃树林,然后这个桃花盛开的时候,整个半边天都是红色的,真的很美……”
“相信我,一块儿去……”
他侃侃而谈的橄榄枝又在耳边暗示无心的诚意,然而她沉浸往事的窃喜还没停止,视频里空荡荡的镜头让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人呢??”
慌忙拖动进度条搜索,减速的内容除了沿途混杂淡淡梅蹄的板痕,再无半点活物的身影。
“小林医生,他滑到哪里去了?”
医生缓缓抬起头,泛红的眼圈霎时把她的心揪得更紧了。
暂停放大了某个区域,那艘驶入坡底的萤火船舰,倾覆在猝然涌起的滔滔瑞浪里。
“怎么回事,出意外了吗?!”
“他选了下面一个落差的断层,用单板震铲制造了一场小型雪崩,把自己埋进去了……”
晴天霹雳轰然炸响,她的脑子已经过载宕机了。
“为……为啥啊?!他这是要自寻死路吗……”
“正是……”
“这是啥时候拍的?”
“自白大约在一周前,滑雪在五天前……”
“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找到了……”
“他因为气管伤口感染,又被埋了很长时间,已经出现了休克性肺炎,在ICU监测三天了……”
再看到孔令麒的那一幕,满室各色粗细的插管、沉闷低吼的仪器,俨然一幅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写真既视感。
隔着玻璃瞧见造型特别的鬓角,她的眼泪倾泻而出。
“他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酒精中毒已经在各个重要器官留下了损害,气管切开以后,身体免疫力下降太快了……”
“颈部旧伤又未愈合,埋在寒气中感染到肺,目前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
“并且诱发了急性心衰,这一关怕是熬不过去了……”
“不行……小林医生,麻烦你们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如果费用不够,我来想办法,请务必派最好的专家治疗……拜托了!”
里面的孔令麒仿佛知道她来了,对着这个方向动了一下。
“他听到了!小林医生,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也别放弃,我想要他活着!”
医生体谅地连连点头,将她带到拐角道出了真相。
“程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如你说的那样,有希望我们肯定不会放弃。”
“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孔令麒是在撑着等你,并不是想让你救他。”
“那……他想干啥?”
“他想叫你亲手替他停止当前所有维持生命的一切。”
“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拔氧气管……”
石化的程蔓听不懂这天塌般的指示了,直到医生取出一个档案袋,罗列出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材料。
“这是几个精神疾病和心理部门对孔令麒最新的PTSD诊断量表,包括抑郁症方面的病情判定……”
“这些是他酒精中毒以来的综合体检表、化验单……”
“这个,是他申请安乐死的法律文件,已经由这里的官方机构审批同意了……”
这一系列变故来得太突然,程蔓甚至不敢去触碰那些判决死刑的文字。
“不可能的……他还有救,你们让我进去劝劝他!”
“程小姐,请听我说完……”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孔令麒还是我一直敬佩的强者之一,哪怕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放任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逝去。”
“这些是我们开给他的药,你可以去鉴定真伪……”
“我也为他安排过不止一次经颅刺激,收效比副作用小很多,唤醒他愉悦的积极情绪不足以支持他重新面对生活……”
“真正导致他走向绝境的因素,我想你也很清楚了……”
“换句话说,他就算保住了命,你有想过他的后半生应该怎么过吗?”
“我可以照顾他,即使我们没有结婚,我也可以把他当弟弟相守一辈子!”
医生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了一只密闭的信封推过来。
“他最后的话都在这了,你看看再决定吧……”
颤抖的手展开了正面写着大大的“程蔓 亲启”的函牍,伴随着薄薄几页纸的抽出,一枚系在脏兮兮细绳中的铜钥匙滚落地板。
—— —— —— —— ——
遗 书
程蔓:
当你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我想你应该还在为小林医生转交的任务摇摆不定。
不要怀疑,我就是在等你替我送行。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原本以为包裹在我身边的坚实铠甲,现在都只是经不起太阳暴晒的冰壳罢了。
我妈受过的苦难延续到我这里,我爸还有你的进攻,真的扛不住了……
我妈从知情到病故,从头到尾等不到我爸的一丝愧疚与补偿,反而让她觉得不争不抢的加倍懂事成了原罪。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做所谓的好人讨你欢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