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我是程蔓。”
“嫂……不,程总,你好……”
“孔令麒现在在公司吗?”
“在……”
“和他说一下,我五分钟后去找他。”
“什么事这么急……”
“你想听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
“公事的级别你不能问,我得直接和他谈。”
“行,我马上转告他……”
“你慌什么?”
“没有啊……”
“让他原地待命等着我。”
话筒里嘟嘟的忙音与黄毛如鼓的心跳几乎同频,急匆匆给孔令麒发去了好几条语音,加快了收拾药箱的手速。
高跟鞋踏着战马疾驰节奏的程蔓,礼节性回应沿途员工的问好,但孔令麒始终未更新的聊天记录,让她越来越怀疑事态的发展方向。
脚下的枪炮转移到了门上的敲击,可不管她怎么发起进攻,面前那道铁将军愣是坚守不退。
“孔令麒,把门打开!”
附近的办公室探出了几个吃瓜脑袋,被她利剑般的眼神一瞪,想躲均为时已晚。
“孔总在不在办公室?”
“应该……在吧?没注意……”
她又使劲砸了几下,里面依然死寂无声。
紧要关头,手中骤然奏响了孔令麒的特制钢琴曲彩铃。
“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哪?!”
“我……在卫生间……”
有气无力的语调听得她心头一惊,徒劳拧着反复横跳的把手连推带踹,其他看热闹的下属也过来帮忙。
一阵频率杂乱的奔跑声由远及近,拎上药箱的黄毛跌跌撞撞地冲至终点,伸手去输房间的密码。
“大白天好好的锁门干嘛?你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然而黄毛根本顾不上答复她的追问,一刻不停地直朝卫生间开飙。
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发现黄毛正给倒在地上的孔令麒喂白开水。
刘海沾湿的他唇面发灰,紧紧护住衣着单薄的腹部不停发抖。
“你怎么了,是拉肚子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摔落地板的手机都还保持着通话状态。
“把他扶到外面歇会,在这会着凉的!”
绵软的双腿完全负重失败,几个人托稳搬到客厅,钻进骨髓的寒冻得众人不自主地缩起了脖子。
“天啊,这屋里咋这么冷!”
“是不是把窗子当空调开了?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程蔓也失控打了个寒颤,指挥几个手下麻溜封闭门窗、打开空调,把黄毛抱来的午睡毯裹实缩成一团的孔令麒。
“黄毛,体温计和毛巾给我,去给他烧点热水!”
他喉咙一阵抽搐差点吐出来,唬得旁人纷纷躲闪,程蔓立马抄起垃圾桶接住。
然而嘴角除了稀稀拉拉的咖啡残液,什么东西也没发现。
屋里渐渐暖和了,卧在沙发里的孔令麒脸色依旧暗淡。
程蔓端来一杯晾到合适的温水凑到跟前。
“怎么样,好点没?”
悠悠睁开迷离的双眼,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挣扎着想要坐起。
她伸手扶稳身子软绵绵的小病号,刚要帮助他漱漱口,他却搂着毯子企图站立。
一个趔趄瞬间带倒俩人同步摔进沙发,鸡皮疙瘩遍布头脚的她下意识又去试探他的额头。
“别摸了,我没发烧……”
“你要去哪?先吃了药再说……”
“我要趁热打铁记录下来,帮我拿一下平板……”
“都这样了,就别强迫自己工作了,请个假去医院看看……”
“不行,不记下来我就白挨冻受疼了……”
“快点,求你了……”
纵然一头雾水,她还是替他取来了心心念念的工具。
他死死咬住哆嗦的嘴唇,拼命在屏幕上勾勾画画,一连串分辨不清形状的模型,慢慢幻化为轮廓明朗的人物。
依稀可以认出,是一个卧床的大人被年纪尚小的孩子照顾着,他们彼此贴得相当近,亲密得就像一家人。
点完保存后,他才稍微长出一口气,仰面栽入靠背闭目喘息。
湿漉漉的后颈塞了一只抱枕,浸润的纸巾轻轻擦拭沾染斑驳的下巴。
服下药的他昏昏欲睡,空无一物的胃部撕扯涌上的痛楚宛若荆棘碾磨,刺激得牙关如砂轮速转。
“换条毛巾吧,我给你揉揉……”
仿佛一丛点燃的火苗烘烤着刀豁的伤痕,他硬扛了半天不敢吭声,好不容易觉察出拧巴的肌肉有所松弛安定。
“前面软件里描绘的,是你妈妈和你吧?”
他无言地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你不是想看见她曾经的生活是过得好的吗?”
无奈地抿了抿滋润口齿的清泉,他也相当纠结。
“她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很多很多,往近了说,是早早断了奢望我爸回来的天真,把施加在我身上的狠劲分一点去离婚……”
“远的呢,一开始就不要找这个男人,也别生下我,哪怕当年嫁个普通工仔,都有可能改写这辈子的悲惨命运……”
“可既定的人生哪有重来的机会呢?”
“所以我在做掌管生死簿的阎王爷啊,能知过去未来,惩恶扬善……”
“地府不是地狱,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捉摸不透的怪笑,竟一歪脑袋迷糊不动了。
从医务室吊完葡萄糖和消炎药的他睡得贼沉,挽袖耷拉在毯子外的半条胳膊,被程蔓轻轻移回了保护层。
“他这样疯多久了?”
“一周多了好像……”
“自从董事会不接受他开放怀念逝者的项目,他一直都在尝试内测,利用母亲相关的遗物和往事搭建重现过去的场景……”
“他说,母亲这一生过得太单方太理想了,需要弥补的漏洞实在太多。”
“可他十二岁就离开了家,眼不见心不烦的同时,也屏蔽错过了无数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东西。”
“为了贴切复原那些记忆,他只能尽量模拟那段苦日子的方方面面,对症下药去编程建模……”
望着睡梦中心事重重的那张脸,想起自己同样会为工作的目标压力异常兴奋,她忽然觉得这个小傻子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
“在公司里还是多照顾照顾吧,年纪轻轻搞坏肠胃得不偿失……”
“他要不听,你直接告诉我,别怕挨骂,我来处理……”
晚餐碗里的南瓜粥,他盯了很久没有动唤。
“先养养身体,后面再给你煮有肉的。”
“不是,这样的南瓜,买半个我妈都能吃好几天……”
母女俩都愣住了。
“大概是她确诊以后吧,每天的治疗非常影响食欲,我打工勉强省出来的那点钱,她都不舍得吃得太好……”
“常常随便买点打折的菜,也不管新不新鲜,胡乱弄熟就填填肚子,当初她可是连糖醋排骨都要算准火候……”
田爽于心不忍,夹了一块炖得软嫩的鸡肉搁在了他的粥面。
往日他肯定秒啃下肚,如今却只是嗅嗅表面。
“别表演了,盒饭时间到,大明星也该收工了……”
微微搅拌了些许肉星,他默默舀上一勺稠糊塞满齿间。
一块块橘红的瓜肉,如漂浮咖啡中还未融化的方糖,甘甜的慰藉不变,只是比冷冰冰的口感更容易滑下灼伤的喉管。
今夜说什么她也不准反骨小刺头脱离自己的监视,洗完澡后便打发他上床睡觉。
熬夜习惯的人是做不到早早入眠的,或许他确实被内卷得够难受了,竟提前了和周公约会的时刻。
正想为他制定一份调理计划,枕边的手机跳出的一条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
漫润蔓谷项目 进度 1.0 已完成
这是什么意思?她好奇戳开一看,一篇熟知又陌生的剧本,摊开了一幅泛黄零碎的遥远画卷。
一间半旧的房里,窗前奋笔疾书的幼小背影安静而忙碌。
扎着高马尾的素雅造型令她始料未及,然而下一幕发生的顷刻,更是惊掉了她的眼珠子。
“蔓子,作业做完了没?”
“快了,我再检查检查……”
一盘切好的冻梨轻轻摆在桌面。
“你三大爷捎来的,新鲜水灵,尝尝看?”
见那只摔裂壳的半导体也在,小程蔓满脸疑惑。
“我爸的玩意咋在这?”
“他跟三大爷几个进城赶集,说好像你喜欢的那个什么数学家,今儿广播有栏目,就留给你自个弄弄……”
“是陈景润吧?我看昨天的报纸有登预告!”
“我不懂那些,你慢慢整吧……”
调试着滋啦作响的老古董,杂音不小的扬声器里,主持人模糊但勉强听清的开场白娓娓道来。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今天来到我们《数学之声》做客的特别嘉宾,是我国当代数学家、现任中科院院士陈景润教授……”
对于6岁开始拼搏的她,这的确是目前父母能给的最想要的那种快乐了。
即使程菽还没出生,老丫头的待遇也轮不到她享受啊。
她严重怀疑是不是别人的频道串台到自己家了,可是那绿漆的屋门、红木的桌椅,甚至摆设的书籍,全都是熟悉的80年代知识分子专属标配……
晌午时分,程三民挎着褡裢回来了。
“还知道回来呢,不搁哈尔滨多逛逛?”
“兜里就没几个钱,逛啥?”
“你吃了没?”
“吃了……”
小程蔓正在桌上整理听后感,忽然门帘一撩,父亲憨憨的笑脸赫然出现。
“爸,回来了?”
“是啊……你惦记的那啥节目,听着没?”
“听了,这不在写笔记吗……”
“俺老程家闺女就是爱读书,有出息!”
摸摸女儿整齐的小辫,程三民谨慎瞅了一眼客厅的方向。
“爸,咋了?”
鼓鼓囊囊的兜里拽出厚厚一叠新报纸,抚平以后交给了小书虫。
“城里这礼拜的报纸,给你淘到了……”
又从口袋底下捧起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挡不住的红肠肉香扑鼻袭来。
“给你带的,别告诉你妈……”
“这么贵的东西,少买点啊……”
“不碍事,你不是刚又考了个第一吗?就算是奖励了……”
“晚点爸跟你赵叔整点辣椒孜然,烤好给你加加餐!”
“谢谢爸!没给妈还有我哥买东西吗?”
“老夫老妻的还买啥,没看她一天到晚嫌弃我那样,白浪费钱还得吵,不受那气……”
“你哥有你妈紧着,用不着我操心。自家这么懂事的闺女,我不宠谁宠?”
这些话基本都是程菽取代了自己的宝女地位才会产生的,被迫成长在争吵和偏心的家庭氛围里,让她憧憬完美童年及爱情的泡沫过早破裂。
她不知道孔令麒做这个有什么意义,当然在他看来,努力为别人设计美好家园,可以弥补自己渴望体验与避免的那些福祸。
又是一篇实时记录的日志弹出来,应该是设置了后台智能总结的反馈。
1.0 编写建模计划:??
修补童年失宠漏洞
恢复女生爱美受护属性
描绘小时候追星场景
……
2.0 编写建模计划:
重设结婚对象
减少工作生活压力
增加感性浪漫程序
……
3.0 编写建模计划:
延长母女温馨相处时光
和喜欢的人一起躺沙滩
喝香槟、刷美剧、打游戏
修改吃素属性
……
满屏煞有介事的命令看得她好笑又心酸,这大半辈子究竟留下了多少遗憾,恐怕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仅依靠一个和睦晚餐梦境回忆自愈的他,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