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铁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细节,再次以几乎肯定的语气问眼前人:
“你是杜晓云吗?”
杜鹃强忍住内心的狂跳,还是摇摇头。
“不是。”
散发着热气的粥又递到了嘴边,池铁城却不再张口。
杜鹃无奈,只得先搁下碗。
起身欲走,手腕瞬间被一股力量拽住。
她差点喊出来,仍假装镇定去挣脱。
“麻烦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
没错,能知道杜晓云身份的,当然认识。
但是她不想再回到从前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可也没再使劲。
僵持之中,她只好转身坐下。
池铁城收回了手。
杜鹃望着他浮起几分神秘笑意的眼神,尝试着问:
“为什么说我是杜晓云?”
“因为你是南京陆军军官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各科成绩都很好,特别是在射击上非常有天赋。”
杜鹃心里一震,这个他怎么知道?
池铁城微微一笑。
“忘了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池铁城,原国军调查统计局上尉,现军统保密局王牌狙击手上校,代号‘水母’。”
“我看过你当年在军官学校时的训练录像,也听后来的上峰提到过你。”
“同为拥有狙击手天赋的人,我一直很想知道本人的真面目,也想结识一下这位优秀的女性。”
原来他真的是自己人!
但是为什么她却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同事存在?
“你在学校接受训练时,我还在松江街头流浪,因为我从小是孤儿。”
“我天生弹弓打得好,后来被我的师父送到德国去学习狙击,没怎么在国内呆着,后来和我师弟一起参加抗日。只是我加入了国军,他一直对政治党派不感兴趣。”
“这家伙心软不坚定,除了狙击天赋和我一样好,其他都是废的,没什么野心。因为我利用别人做任务,认为我冷血无药可救,不让我认妻女,还三番五次阻挠我成功。”
“我这次的伤,就是被他打到身上的炸药造成的,幸好我把配方改轻了,不然我早就去阎王爷那报到了。”
杜鹃很吃惊,原来这个看着很成熟甚至沧桑感十足的男人,竟然是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弟弟。
“你师弟为什么不让你认妻女啊?就算是你真的冷血,但确实是你的亲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十年前我用计让那个女人掉入陷阱,成为完成任务的一个关键工具,当然也是那个时候,她怀上了我的女儿,我却是这几天才知道的。而我师弟一直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怕她看出来我不是什么好人会伤心,还偷偷照顾她们到了现在。相比之下,你说她们更愿意认谁做自己人?”
“我想要回她们,也做过一些补偿示好,可他就是在从中作梗让她们排斥我,让我放弃狙击手的一切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我可不像他那样没出息,白白浪费一身的好枪法去和阿猫阿狗一样混饭。”
“总之,我们为这个斗了很多年,我还抱着能把他拉回来的念头,他却一心想灭了我,现在没准带着我的女人在哪里逍遥呢。”
想起父亲一开始把自己带入中国,从此无法再拥有自己的自由生活,只能沦为国家战争的棋子,昔日温暖的亲情也不复存在,杜鹃久久没有说话。
“现在啊,我就一个想法,把他除掉后,老婆孩子愿意跟我就跟,不愿意的话,我就离开松江,去香港或者台湾生活。”
“你不打算把女儿带在身边了吗?”
“她已经被洗脑成不会接受自己爸爸是这样一个杀手的人设了,就是带着也是累赘,我何必去浪费精力?再说,她也以为我死了,如果留在松江她能好好长大,至少有家人照顾,我也没什么好掺和了。”
“你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我从小无父无母,这算哪门子问题?反正天生烂命不值钱,今后也没人管我了。”
他赌气把头扭到一边,由于说话过多,声音已开始嘶哑。
杜鹃这才发现桌上的粥纹丝未动。
“不好意思,粥都凉了,我去给你重新换一份吧。”
“不用。杜小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能不能去帮我打听一下最近松江的一些动态,我也说了,必须要和我那个忘恩负义的师弟一决高下,没有最新的消息,我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怕是公安局还在追查你呢,林大夫也说过,让我们都先避避风头,况且你还受着伤,不用这么着急吧?”
“行,现在松江里我们的人手几乎没有了,先保存实力,安全第一。”
他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杜鹃赶紧端着粥出去换。
林医生见她出来,刚想叫她坐下,她只是重新盛了碗余温未散的粥,又匆匆进去了,完全忘记自己也没吃。
连喘息都是如沙在喉,从嘴唇到身上仿佛复燃起了火焰,眼皮如同焊接一般牢不可分。
耳边又响起了碗匙声,还有温柔的话语。
“来,还是吃点粥吧,你都快没力气了。”
他想张嘴,奈何干涩粘连的唇抖了半天,也没启动分毫。
一抹甘甜的米汤轻轻涂在了嘴上,渐渐润化了久旱的田埂,渴望已久的养料终于渗入了大地。
他拼命咽下去了一口,又一口。
杜鹃含笑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年青涩懵懂而充满爱意的秦紫舒。
可是自从被她决意放弃后,他已经在内心彻底拒绝了这个曾经对自己尚存幻想的女人。
这,也包括女儿秦雪。
遭到人间抛弃的自己,究竟值不值得拥有一份认真对待的爱情?
粥总算吃完了,杜鹃收拾东西离开。
池铁城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吃着桌面剩下的早餐,听林医生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池铁城与近期松江的情况,杜鹃深感压力。
虽然都是在世人眼里已不存在的个体,可仍然要时刻保持身份的隐藏。
似乎死了,又并没有。
林医生留下一些药品离开了,梅晚香看看发呆半天粥还有两口在碗底的杜鹃,忍不住感叹: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又莫名其妙喜欢上了一个?”
“别瞎说,我哪有……”
“在我面前就没必要装了。说吧,这次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也是个孤儿,只是刚刚被身边的亲人接连抛弃,现在受的伤还是最亲的师弟害的……”
“所以,是让你想起了你父亲对你做的事?”
“大概吧,相比方鹏,和他好像更有共同语言……”
“现在有他在,我们在松江的处境可比刚来时危险得多,你不要再被感情冲昏头脑了。”
“我知道……”
吞下早已凉掉的残粥,杜鹃尚沉浸在是继续做杜晓云,还是佐藤千夏的身份矛盾中。
或者,仅是杜鹃?
梅晚香到街上买东西去了,杜鹃又悄悄地推开了里屋的门,池铁城好像睡着了,便想退出去。
“杜小姐,请等一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她了,不愧是狙击手,听觉这么敏锐。
她犹犹豫豫地进来问道:
“池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这里有弹弓吗?”
“没有……你的状态,还是先不要使劲吧……”
“那可以给我找一些废纸吗,弄个不用的盆或者箱子,在对面的墙上画几个圈,如果有长棍子,也可以准备一根。”
“你要这些干嘛?”
“我需要练一下手上的准头。不用担心,这不影响伤口,我一直躺着也不是个事。”
杜鹃在外面打扫卫生,觉察到里屋有轻微的动静,悄悄看去,池铁城正在用纸团冲侧面墙壁画的圆圈中心一下下扔着。
他懒散地半闭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能每次都命中目标,再用扫帚扒拉接住的破纸箱过来一一捡出,胳膊一抬推回原位,再一个个瞄准投上去。
弹无虚发,杜鹃竟看得痴迷,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初自己在军校几乎也是百发百中的骄傲时光。
池铁城投完最后一把,边用扫帚使劲边闲谈着:
“杜小姐对这个感兴趣吗?”
“是的,池先生,你的水平看起来比我高多了。”
“见笑了,我倒是真想请杜小姐指教指教。”
杜鹃被他夸得耳根发热,赶紧进来蹲下抱起纸箱,替他放在床边上。
他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杜鹃条件反射地用手里的毛巾去擦。
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眸子,透出了略显炽热的柔情,那是心动才会有的感觉。
杜鹃抑制住心跳,给他擦完后故作镇定地说道:
“我要去做饭了,如果有事,可以用扫帚敲地板,我就进来。”
“杜小姐,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应该是除了林医生以外,目前在松江仅剩的愿意把我当朋友的人了。”
“如果我的伤好了,到时候我还在,可以请你吃舒芙蕾吗?”
“你这是……在约我?”
“可以吗?”
“好,我答应了。等你好了,你就请我吃。”
她从来没有发现,这个板着脸很凶的弟弟,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松江一切安好,无人发现他并没有在那场爆炸中粉身碎骨。
梅晚香已经开始经营小杂货店,杜鹃也在凯乐西点房成为了售货员。
池铁城披着一件宽大的旧袍子坐在窗前沉思,许久未刮的胡须布满了半个脸颊,头发也快赶上之前假发的长度了,整个人显得很颓废。
林医生敲门进来。
“池组长,你确定真的要干回老本行吗?”
“天不绝我,就算是真的活不到最后,我也要对得起这段时间你们的付出。池某没有能力再创水母组的辉煌,至少可以再为党国效力一刻都好。”
“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我也帮不了你太多,估计不久后要撤离了。”
看着桌面上熟悉的手提箱和衣物药品等,池铁城撑着椅背慢慢站起来,林医生伸手扶住。
“多谢林医生的出手相助,池某记下了。”
他抬起手,向对方敬了一个久违的军礼。
林医生也立刻回礼,重新扶他坐下。
“池组长保重,我先告辞了。在我没有离开前,若还有需要,一定尽力而为。”
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工具,依然光洁如新,似乎上次的奶油香气还未散去。
池铁城用抹布一个个认真地擦拭检查着,确定都能正常使用后,扶着墙壁小心地提箱走进了厨房。
傍晚时分,杜鹃回来做饭,一进门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餐桌上点着一对咖啡厅常见的小蜡烛,位于正中央的,是一个盛开了两朵玫瑰花的鲜红蛋糕。
两只高脚杯里,已经倒好了些许红酒。
盘子里的鹅肝,隐隐飘着独特的香味。
已经理发修面的池铁城,穿回了多年不见的白西装,人显得精神不少。
看到她回来,他嘴角微微上扬,按住桌面缓缓起身。
杜鹃赶紧跑过来要扶他,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铁城,你这是要干什么?”
“还记得我当初许下的诺言吗?等我好了,我就请你吃舒芙蕾啊。”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还记得林医生的助手这几天到过西点房吗?他们想办法取回了我落在阁楼上的东西,还有之前暂存在松江站的一些物品,我今天去买了要用的材料回来亲手做的。”
“你居然出去了?不怕暴露吗?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放心,我有数。你忙一天了,先坐下吧。”
杜鹃拗不过,只能在他主动拉开的椅子上坐了。
拨动唱针落定,墙角的留声机发出了音调不高却依旧优美的旋律。
池铁城回到位置上坐好,向对面的杜鹃举杯示意。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天津的种种波折,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