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立不安,仿佛在里面进行谈话的不是程蔓,而是犯错等待审判的自己。
手上的邀请函反复看了很多遍,很有18世纪的贵族入场券风格,花体艺术字的烫金勾勒,犹如下一秒就会开启那些出现在欧洲文学作品中的舞会现场。
不时有老师和学生经过他眼前,好奇的目光一遍遍掠过身上的感觉太难熬了。
可能真的把他当成了在门口听罚的同窗,有人甚至停下来拍他肩膀闲扯两句,后来注意到牌子后就是双方都社死的名场面了。
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拽下帽子蒙住眼睛,抱着双臂靠在墙上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程蔓熟悉的呼唤。
“孔令麒,醒醒,我们要入场了。”
迷糊中把帽檐从眼皮上掀开,还没完全从梦里缓过来的他,看到眼前的来人瞬间清醒。
流苏在脸旁微微摇晃,柔顺的长发披散在粉白相间的学士服领上。
藏在黑色细框眼镜后的眼里,似乎隐去了岁月积累的成熟,流露出更多的是毕业时期的青涩。
孔令麒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从那双随着自己起身抬起的眸子里,他真的看到了校园时代才有的清纯中带有活力的少女之影。
“姐,你……你是要穿学士服上台演讲吗?”
“对啊,今天不是要给明年毕业的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吗?又不是颁奖,肯定是要穿学士服啊。”
“这眼镜一戴,你看起来好年轻,说你就是学妹都不夸张了!”
“那么这位学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出席接下来的这场专题演讲吗?”
“当然愿意。学长非常期待听到作为圣彼得堡大学优秀毕业生代表的学妹今天登台的精彩分享,这是我的荣幸。”
“感谢学长赏脸捧场,请随我来。”
大厅里熙熙攘攘地全是人,汇聚了学校里来自全世界的准毕业生,还有其他也被邀请前来分享的校友。
不过他们当中的亚洲面孔几乎没有,可见程蔓此次的地位不低了。
在嘉宾席上坐下,旁边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德国人,对着程蔓礼节性地笑了笑。
但是她并没有印象对方是谁,也回以颔首一笑,把目光转到四周扫视着熟人的身影,可惜暂时没有发现。
孔令麒坐在斜后方,耳边嗡嗡响着五花八门的各式语言,思绪也穿越回了自己十年前在美国的经历。
孔大少的身份在那个社会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当地的华人也只是看在情分上伸手帮一下,更多时候还是靠自己在求学与谋生路上苦苦支撑。
盯着程蔓在温习手稿的背影,他的眼前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穿上这身时的情景。
是兴奋、激动、茫然,还是不舍?
毕竟这个时刻,意味着两个时代的交接开启,也是不同身份的过渡转换。
他还在神游中,手上突然多了一顶学士帽。
“这位学长,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戴上?”
“我来戴?”
“对,就是你。”
他明白过来了,立刻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把帽子拿起来整理好,小心而端正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抚平耳边到肩上的长发,手指轻轻划过帽檐,细垂下来的流苏再次跳动在俩人眼前。
隔着摇曳的穗花,俩人都从对方的眼中感受到了毕业那年的夏阳之光。
程蔓上台时,台下的掌声相当热烈。
当她用流利的俄语大方介绍自己来自何方时,人群中多了几分惊呼,却让掌声回荡得更震撼。
她在主席台上声情并茂的讲述,很快让台下还有争议的人自觉闭上了嘴。
摘下了眼镜的程蔓,又恢复了那个知性而充满自信的女超人模样。
气场不仅让台下的女生深受感动,一些与她同龄的男人,也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位在学生时代与事业打拼的屏幕列表记录中都同样取得骄人战绩的黑马女王。
当她提到自己如今也在感情与家庭上成功找到了合资的伴侣,共同经营着美好幸福的家庭时,目光停留在了一直含泪笑望着她不舍得移开一秒的孔令麒脸上,也为他送上了一个专属的挑眉笑。
藏在他领口里的GoPro相机,默默地将这一段珍贵的记忆用心记下。
当程蔓结束演讲后,向导师和台下深深鞠躬的瞬间,孔令麒第一个带头站起来鼓起了掌,现场也霎时再次充满了信服的雷鸣。
午宴上,所有的嘉宾齐聚一堂,校方的几位高管偶尔还在与他们继续畅谈着人生与理想。
学校里的餐品虽然和酒店吃的差别不大,但是增加了学术交流的气氛,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文化沙龙的聚会。
毕竟也是在商界混的,这次孔令麒没把心思全部放在吃喝上,而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聆听着这些大佬们的言谈。
饭后,程蔓端着酒杯去和以前的导师聊起了未完的话题。
孔令麒坐在一角品尝着水果,眼睛没离开过她的身上,心里却还是在琢磨着怎么进行滑雪的计划。
在这里程蔓是主控,到了雪地上可就是他说了算。
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个时刻,一定要好好珍惜和善加利用。
由于很多校友都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来的,午宴结束后基本就仍是各奔东西了。
俩人收拾好一切出来以后,程蔓看着暂时放晴的天空,问道:
“想好接下来要去哪了吗?”
“这里吧,红湖度假村,条件和口碑都不错,那里也有住的地方。我们直接包车过去就可以了。”
“行,那就先回酒店去退房,然后去下一站。”
午后的红湖,远处是高低起伏的山头,靠近平缓的地面,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滑雪爱好者出没的身影。
但今天不是周末和活动日,大片场地几乎空着,直接就地晒个日光雪浴,估计都不会影响到谁。
再次穿上了新租的滑雪装备,看着对方似曾相识的样子,貌似都没有太多的新鲜感,反而油然而生一种故地重游的怀念。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还是程蔓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开始吧,孔教练,还搁这玩读心术呢?”
他猛地从幻想中醒来,才发现滑雪板在怀里都快捂热了,赶紧交给她。
“对不起对不起,光想着组织语言,把时间忘了。”
这次他考虑周到了,安排的是双板。
程蔓拄着雪杖,低头看着他帮自己把鞋固定在了板上,感觉脚像吸在地面一样寸步难行。
“这要怎么滑啊?”
“等会我教你,别急……”
然而话还没说完,她就直接原地坐了个屁股墩,板子前头掀起的积雪洒了半身。
孔令麒还在给自己绑着鞋带,见她摔了赶紧把板子踢到一旁,扑过去扶起来。
“怎么样,要不要紧,有摔到哪没?”
幸好也穿得厚,摔是没摔到,她拼命拽着他的胳膊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姐,刚才你的姿势不对,不能站得太直,要稍微往前倾,然后再用雪杖顶住地面轻轻向后一推,就可以朝前走了……”
他在跟前转悠了几下,程蔓也试着开始模仿。
到底是学霸的底子,没过多久程蔓就可以从几层楼的高度尝试加速了。
但是她还只能依靠惯性自然刹车,脚下一使劲就容易失去平衡。
喘着气又一次爬上山头,她都热出汗了。
俯视着还在下面撒欢到处窜的孔令麒,不由得心生恼怒,双手一发力,便报复般的冲他所在的区域呼啸而去。
孔令麒本来打算等程蔓这趟下来就教她玩点小花样,回头见她已经在路上了,对着她挥了挥手,雪杖一点离开原地,像香蕉球一样为她让开了地方。
可是程蔓以为是自己的计谋被他看穿了,本就心虚的她身子一偏,原本还直溜的路线顿时出现了弯折。
慌乱之下她急忙用雪杖去戳地,但是整体向后的力量过大,再次一屁股坐在了雪里。
她的体重终究没敌过自由落体的天然之力,身后如同落差漂流一般扬起了一片雪雾。
想用脚上的板去蹭地强行停止,却只能打滑着擦边而过,整个人像陀螺似的旋转了不知道几圈,终于晃到了坡底。
趴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她下一秒就想把头直接钻进缝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孔令麒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了起来。
“姐,你怎么了,有没有受伤?”
她攥紧了拳头,憋着气不回应。
他伸手小心地把她翻过来,抹去脸上盖着的雪,检查着她有没有被呛到。
又怕她冻着,干脆扯下了一只手套,顺便把自己的面巾也拉到了下巴,托着她的脸慢慢贴在了自己脸上。
感受他鼻息安慰的暖意,程蔓再也装不下去了,抬起手捂住他摘掉手套的手背。
“快把手套戴上,小心冻伤。”
“你没有磕到擦到哪里吧?刚才看着很危险!”
“没有,就是练了个屁刹,没控制好。”
他一听急了,赶紧去检查她的腰腿。
“没有扭到和拉伤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没有,不信我站起来你看看!”
她再次挂在他身上挣扎着起来,还特意蹦了两下转了一圈:
“这不是好好的……”
这一转又把刚才的眩晕感勾起来了,半个身子还没回到原地,就仰面朝天地往后倒去。
头脑随着身体的坠空停摆的一瞬间,一股横托住后肩的力量及时把她拉回了现实。
下意识抓住对方领子的手指不敢放松,胆战心惊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了他略带责怪但更多是关切的眼神。
“谢谢……”
她居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和他一样日常向自己认错的那个孩子。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扶她重新站稳,反复仔细确定暂时没有受伤的迹象后,留意到她脸上贴着的湿发,又看看坡上的情况,说:
“姐,没事就好。看你练了半天也累了,我们换一个项目吧。”
“什么项目?”
他戴回手套,帮她解下滑板,也拆下了自己的收拢在一起拿着,拉起她的手。
“随我来。”
她乖乖地任他牵着,迈开已经有点酸的双腿慢慢跟在后面。
山坡上,孔令麒蹲在雪橇车旁做出发前的安全检查。
这是一辆传统的双人车,两边有扶手,前面有绳子可以控制方向,也可以变成马车和鹿车。
这让程蔓想起了常年在风雪中的猎场里赶车奔波的父亲。
印象中她没有和父亲一起坐过几次,因为小时候并没有怎么得到他的宠爱,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如果不是因为误打误撞回了一次老家过年,也许父亲的病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也不会和家人冰释前嫌吧。
她还在感慨中,孔令麒已经把车上坐垫落着的雪花都清理干净了。
“姐,过来试试?”
她小心地试坐了一下,空间是没问题,但是一个人坐,还是不太敢。
“姐,别担心,我和你一起坐,你想坐前面还是后面?”
“先坐后面吧,你来控制方向,我学一下。”
“好。”
为了避免头重脚轻引起前倾翻车,孔令麒坐在了距离车头三分之一的位置,尽量为后面预留出足够的空间。
程蔓也小心地跨上了车,一坐下来才发现,这头二哈的身形,已经差不多把自己全部挡在后面了。
“姐,你那里的位置够吗?”
“我没问题,你要不要再退后一点?”
又调整了一下,俩人终于坐定了。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好了。”
双脚在雪地上交替蹬了几次,手中的绳子收紧了力度,小车从山头上逐渐滑下。
熟悉的坠落感扑面而来,程蔓赶紧缩在他脑后,躲避着从脸上刮过的冷风。
孔令麒倒是很淡定,因为这个坡太平缓了,只是想让程蔓提前适应一下,自己也回顾一把怎么控制车子,所以算是才刚开始就结束的一次试滑。
拖着车子上山时,孔令麒问要不要换一座稍微高点的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