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太宰府门前石狮尚未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三十六军的马驹踏破雾色而来。
周灼勒马,身下的黑驹扬蹄长嘶,血色斗篷划破天际,马蹄与青石板擦溅出火星,惊飞檐下栖息的鸦雀。
"破门!"
随着一声令下,众军士轰然撞开朱漆大门,木屑纷飞,周灼跳下马,与众士兵涌入太宰府中。
府內奴婢侍从还在处理晨务,见到嗜血冷面的军兵涌入,吓得厉声尖叫起来,手中的扫帚、水瓢都掉落在地。刀光剑影之间,府邸之人皆爬跪在地,脖子上架着一把利剑。
司马亮被一士兵架着脖子推到了前庭,在他身后跟着同样被挟持的家属们。
当他看到前庭残败的景象后,怒火中烧,对着领头的司马玮斥责道:“尔等怎敢......”
司马玮看着同为皇亲国戚的司马亮,如今面红耳赤、声嘶力竭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楚王殿下,该您宣旨了。"一旁的周灼提醒道。
众人匍匐在地,司马玮从腰间取出诏书,展开时,手不自觉地轻颤。帛面暗绣的黄色龙纹之上,血色的绣线显得格外刺目,司马玮感觉自己正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今日是刽子手的他,明日可能便是别人毡板中的鱼肉。
司马玮读着帛面中圣旨:“天祸晋室,凶乱相仍。间者杨骏之难,实赖诸君克平祸乱。而二公潜图不轨,欲废陛下以绝武帝之祀。今辄奉诏,免二公官。吾今受诏都督中外诸军。诸在直卫者皆严加警备,其在外营,便相率领, 径诣行府。助顺讨逆,天所福也。悬赏开封,以待忠效。皇天后土,实闻此言。”
"假的!都是假的!"司马亮突然从地上挑起,捡起地上的利刃将司马玮手中的诏书一劈两断,而后自己跌坐在地,重重地喘气。
太宰年事已高,本已是风烛残年,今日之变,更是耗尽了他的气力。
司马玮被司马亮突然之举给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幸得身后的周灼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司马玮见身边的周灼仍平静如初,因司马亮之举的躁乱的头脑方才冷静了下来。
周灼道:“太宰可知抗旨也是死罪?”
“谁知道你那个是真圣旨还是假圣旨!”忽而,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打眼看去,那人是司马亮军中的帐下督。
“带上来。”周灼看着那个大无畏的人说道。
旋即便有一个士兵挟着那位帐下督,将他推到了周灼的面前。
结果帐下督脚下一个不稳,直接便跪倒在了周灼跟前,但他很快调整自己的姿势,露出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忠士模样。
“你叫?”周灼问道。
“呸!我凭什么告诉你!妖后身边的一条狗,要杀就杀,废什么话!”帐下督朝着周灼啐一口痰。
周灼听到妖后二字,眼睛眯了眯,眼尾的桃色也倏地浓艳三分。
他忽地轻笑:“李龙,太宰帐下督,咸宁三年春,汝南军平白短了军饷,可是你贪那三车黍米?咸宁五年,虚增两千士兵数量,可是你吃的空饷?太康三年,纵容士兵□□烧,私吞平民财物......
“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我李龙坦荡,你就算搜空我家,也断找不到那么多金银!”李龙呵斥道。
“是找不到,那是因为你都花出去了。”
“莫要胡说!谁不知我李龙家中清贫,那些钱能花到哪里去!”李龙说完后,身边的人都低声附和着。
周灼见李龙面色不改,继续道:“咸宁三年、咸宁五年、太康三年......如果下官没记错的话,李都督升迁恰好也是这几年吧。”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气,西晋以缴获敌人首级来计算军功,那几年李龙之所以能快速晋升,就是因为缴获足够多的敌人首级。
因为汉魏经常发生杀害平民或己方士兵伪造首级的情况,所以西晋为避免此类情况,校对工作都特别严格。
在此情况下,倒卖首级的市场孕育而生,很多军人为了晋升,不惜花大价钱买敌军首级,所以李龙贪污的赃款都用来买这些首级了。
只是众人弄不明白的是,这个叫李肇的宫中将领又是从何得知这种军中绝密的。
周灼一直为贾南风管理吾琁室,吾琁室作为洛阳第一大脂粉铺,这些年来陆陆续续的在洛阳城内布下了自己的消息网,很多消息甚至比官府还要准确。
李龙已然面红耳赤,但周灼却没想放过他,“李都督这些年倒是把‘忠义’二字演得真可谓入木三分。"
周灼突然贴近李龙耳畔低语:"苏合香,香气馥郁如蜜、浓烈不散,是西域近来才进贡的奇香。官家得之后,除了赏赐给了太宰夫人,其余的都放进了皇宫库房,李都督身上这苏合香的味道又是从何而来?”
李龙愣住,一时说不出话。
“狗奴才安敢猖狂!李龙岂容你来置喙!贾南风此等无盐妖妇,当年品德有缺、戟杀皇子,被先帝以善妒之名困于金墉城,这都是天下皆知之事,可还有假?如今她还妄图祸乱朝纲,贪墨司马氏的天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闭嘴!”周灼厉声道,旋即举剑指向司马亮。
一旁的司马玮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腕,阻止道:"按《晋律》,宗室当付廷尉......"
司马亮见方才一直冷静的周灼突然失控,于是故意刺激他道,“贾南风荒/淫无度,十箱面首养于宫中,靡/靡之音不绝耳。且如饥似渴,但凡是男子,便与之交/欢,太医令、守卫都是她的□□之客,怕不是你也曾跪在那妖后榻边——”
刀光如白虹贯日。
司马亮只感觉到胸口一痛,低头看时,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银剑,鲜血喷涌而出,白色寝衣上霎时被血色浸透。
司马亮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食指颤抖地指向周灼,满口鲜血,吐字不清:“我是宗室......你......你竟然敢......”
司马亮尚未说完,口中的鲜血便喷涌而出,最后面朝地面扑通倒下。
司马玮的惊呼卡在喉间,虽然他见过不少更残忍血腥的画面,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司马氏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剑锋垂落,血珠顺着剑脊滴落在早晨新净的石板地上,摊成深色的痕迹。
周灼再次掀起眼帘时,瞳孔浮上一层冷光,原本白净的脸上,溅上一弧血渍,未凝干的鲜血顺着他的下颌爬行,在面上勾勒出诡异的纹路。
周灼将那柄沾血的利剑丢弃在地,偌大的太宰府此时寂静如声,只听到他一道令下:“太宰一家抗旨不遵,满门抄斩,获首级者,赏布千匹,以军功论之。”
周灼话音刚落,一群士兵如同饿狼扑食般冲了上去,砍杀着司马亮的尸体,及其身后的家眷侍从,顿时太宰府成了人间炼狱,血色弥漫。
满地伏尸映在周灼漆黑的眸子里,竟像投进古井的碎石激不起任何涟漪:"殿下论律法,该当如何?”
司马玮看着他的模样,说不出话来。如今太宰府上下皆因抗旨被屠杀殆尽,又何能以晋律约束周灼。竟不知这人经历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周灼见司马玮无言,笑了笑,而后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司马玮看着横尸遍地,忽觉怖意上身,只怕司马亮的死不是结束,而是这盘棋局的开始。
黎明破晓,当第一缕阳光投在太宰府时,太宰府已无往日荣辉,只剩下满地的疮痍,和血气弥漫的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