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兴宫内,杨世筠仍是昏迷,今日已是第四日。
为母,沈玉仪整日待在杨世筠身边,憔悴至极。
此事落到林熹桐身上,她也不敢有片刻分心,每日早早入宫到毓兴宫,又很晚才回到家,这几日没能睡一个好觉。
尽管昨日陈问渠暗中指点林熹桐,让她不必太过忧心,可她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刻病卧榻上的是皇子,可他如今不过七八岁,在林熹桐眼里和自己曾经见过的孩子没有两样。
华贵的丝绸被子盖在杨世筠身上,露出他稍有病容的稚嫩面庞,比起昏倒那日,他脸上多了点血色。
林熹桐抬头,一旁的沈玉仪眼眶发红,眼底的疲倦之色掩盖不住。
“二皇子殿下他已比前日好了许多,娘娘还是先去好好歇息吧。”
沈玉仪叹口气,“筠儿这个样子,我又怎能放心安睡?”
在这宫城内,沈玉仪怎么可能听不见关于杨世筠的传言?即便有人刻意瞒着她,她也仍能从旁人举动中察觉一丝异样来。
只是她不敢多问,唯恐得到一点儿不好的消息。
林熹桐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可若是等殿下醒来见娘娘病倒,心里定会难过。”
“我倒是希望病倒的人是我。”
即便是地位不凡的宫妃,也与寻常母亲没有分别。这样的话林熹桐听过许多次,在她们眼中,似乎受苦的是自己才是最好选择。
“娘娘万莫如此想,若是你病倒在榻,心中念着你的人也会因此难过。”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沈玉仪却未因此冷静,伸手抓住林熹桐手腕,眼眶中的泪摇摇欲坠。
“家中妹妹与林医士相识,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我虽与你相识不久,却也如此认为。”
林熹桐僵着背,此刻竟因沈玉仪的话心生惶恐。
沈玉仪落下泪,“无论我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许多事总会落到我耳中,太医说筠儿熬不过春日,我心里是不敢信的。”
她越来越激动,抓在林熹桐腕处的手也不自觉加重,“林医士你告诉我,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沈玉仪肩头发颤,几乎是在乞求她:“他们说的是假的,对不对?”
自听到这个可怖的消息,沈玉仪便是整日心神不宁,她不敢过问,权当是宫人恶言。直到今日林熹桐在,她才敢壮着胆子问她。
林熹桐很清楚这件事不能瞒她,更不能骗她,可是她开不了口。
许久,她才晃了晃脑袋。
沈玉仪的手卸了力,林熹桐趁机将手抽出,“娘娘,这都是太医猜测,究竟如何所有人都不能确定。”
从毓兴宫出来,天色已不早,地上积雪厚重,映着不远处灯烛微弱的光,天地一半明一半暗。
林熹桐到太医院时,宋延礼与陈问渠两人正巧从堂中出来,她快步上前,走到两人跟前。
“宋太医,陈太医。”
虽不知宋延礼同靖成帝究竟说了什么,可林熹桐知道,宋延礼一定帮了自己许多。
她俯身拱手,“多谢宋太医。”
“宋太医帮我,我都知道。”
宋延礼还记得自己在庆延宫中与靖成帝说的话,靖成帝虽松口,可不代表此事不成他们就不必担责。
“你如今是太医院的人,一举一动便代表着太医院。”
林熹桐垂首,“我清楚。”
“陛下有所开恩,如今你打算如何做?”
虽是皇恩,可林熹桐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恩惠。
林熹桐并未多加思考,抬起头来,“我如今是太医院的人,自是当以太医院为重,不添祸事。只是为医官前,我更该做一个医者,多念病者。陛下虽已春分为界,可我想尽我所能治好二皇子殿下,若最后没能让他留有一命,更不能让他康健,是我失职,我愿意离开太医院。”
最后的话,宋延礼与陈问渠都没有料到。
陈问渠:“既然无罪,为何还要舍弃一切离开?”
几人站在院内,不远处的屋子不知何时亮起了灯,薄薄的光落在几人身上。
林熹桐按着腕上的佛串,眨了眨眼,“虽不必担责,可我做不到留在这儿。”
她没有告诉他们,其实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打算在太医院多留。
陈问渠不再深问此事,“二皇子殿下可有醒?”
林熹桐摇摇头,“还未醒来。”她面上愁容散去一些,“不过殿下他面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定是有好转的。”
这算是目前唯一可以庆幸的事。
林熹桐走后不久,宋延礼才缓缓叹了口气,“他的学生,还真是和他一个样子。”
陈问渠愣住,很快便知宋延礼口中的人是谁。
这个人,陈问渠已经很多年没在宋延礼口中听见了。
陈问渠不敢多言,只是感慨一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我一直相信传道是三者之重,更是最特殊的一个。”
授业解惑因所问而不同,可传道却是因师者不同。
宋延礼笑了笑,“因为我是医官,所以我便教你好好做一个医官。”
陈问渠苦笑,“人生在世,各有其路罢了。”
时辰已晚,今夜天地间唯有烛光。
宋延礼抬脚往前走,踩在雪地里,“她是不属于太医院的。”
林熹桐心中良医要走的路与医官要走的路,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也不可能一样。
此话入耳,陈问渠顿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跟上宋延礼。
他能感觉得到,官家举试以来,自己的老师比往常多了分哀愁。
宋延礼总说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可陈问渠知道,并非如此。
翌日一早,林熹桐便带着洛宋淮入了宫。
毓兴宫内却不见沈玉仪身影,林熹桐松了口气。
“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
林熹桐呆呆看着床榻上的人儿,杨世筠的面容上虽无痛苦,可知他病状如何的人根本放不下心来。
洛宋淮将他手从被中缓缓抽出,指腹搭在他脉搏上。
脉象平稳,除了他稍无血色的脸,并无其他病症。
杨世筠的病与洛宋淮的病是一样的。
可就算洛宋淮来,他也是毫无头绪。
自洛宋淮患病到现在已有两年光景,他仍记得那时自己常好一阵又病一阵,苦苦遭受折磨,却始终找不出究竟病在何处。
林熹桐站在一旁,见他为杨世筠把脉。这还是林熹桐第一次见洛宋淮为人诊病。
此刻殿内虽无沈玉仪,可殿外仍有宫人在,林熹桐的声音并不大,只有两人能听见。
“那时你身患此病,也是和他一样吗?”
洛宋淮收回手,将杨世筠的手放回被窝,他点了点头,“我虽不知病在何处,可毕竟病的是自己,每次昏迷醒来,能感受到身体异常。”
林熹桐犯难,不知病在何处便是无从下手,更遑论将杨世筠诊治好了。
太医院的太医们想过许多法子,可都不能找出皇子所病之处,甚至连亲自问杨世筠都不能确定。
治已知之病本就不是什么易事,可治未知之病更是难上加难。
内侍捧着药走近,这虽不是治病的药,却在为杨世筠疗养一事上有些许作用。
林熹桐接过内侍手上的药,凑近闻了闻。
待内侍退下,洛宋淮伸手接过林熹桐手中的汤药,“这些天你都没好好睡过,我来吧。”
林熹桐也不推脱,困得挤出泪来,“我在一旁坐会儿,等为殿下喂完药就叫我。”
刚坐下,她眼皮就跟黏住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洛宋淮小心将汤药一口一口地喂到杨世筠口中,他昏得深,药根本喂不进他的嘴里,大半的药都流了出来,光是喂药便费了不少功夫。
殿中尚且没有人进来,洛宋淮将杨世筠嘴角的药擦去,坐在他一旁,并未上前唤醒林熹桐。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总是皱起。
洛宋淮不敢同林熹桐说,这或许就是一个治不好的病,又或许这根本不是病,只是他与杨世筠两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寿数有定,没有人能改变这件事。
可凡人总想反抗既定的命运,哪怕命如蚍蜉,也始终相信会有蚍蜉撼树之力。
床榻上的孩子仍闭着眼,眉目舒展,似是安睡。
洛宋淮半掀被子,将他的一只手露了出来。
指腹刚触碰到杨世筠的手,洛宋淮手腕处便有莹尘飘浮。
明亮的莹尘汇成线,一闪一闪,像是脉搏跳动,它们慢慢靠近杨世筠的手腕,愈来愈近,到最后深入他的肌肤,与他融为一体。
洛宋淮仿佛被定住般一动不动,凝视着两人腕处相接的莹尘。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自己擅自现身,魂力受损昏迷,那时也有这些莹尘。
莹光亮在杨世筠腕处,血脉也有微弱莹光。
林熹桐睡得沉,丝毫未觉缠在腕上的佛串被人拿走。
洛宋淮将佛串放在杨世筠手上,但佛串一如往常,丝毫没有莹尘出露,可当洛宋淮靠近时莹尘便和方才一样汇成线。
他终于发觉,只有自己体内的莹尘才对杨世筠有效。
许久,床上的孩子皱了皱眉,长睫颤动,双眼迷蒙。
洛宋淮将手放下,思绪昏沉,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母妃。”
杨世筠的声音很小,却将林熹桐唤醒。
今已五日,杨世筠终于睁开了眼。
林熹桐上前时,才发觉自己的佛串不知何时出现在杨世筠身旁。
没等林熹桐问,洛宋淮便提先开口:“你这几日没有睡好,定是在看他时迷迷糊糊地将佛串落在这儿。”
这似乎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林熹桐也无心多问,只是将自己的佛串重新缠在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