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枯叶扫了又落,仿佛无有休止。
林熹桐索性放弃,将扫帚放到一边,回到堂中煮茶又继续做洛宋淮的衣裳。
比起前几日的寒冷阴沉,今日天终于温暖明亮几分。
林熹桐将裁剪好的布料摆放在案上,对齐中缝与肩线,一针一线地将衣裳的前后片缝在一起。
单单这一个步骤,林熹桐就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
长久盯着细小的针线,林熹桐只觉头晕眼花,再做不下去。
煮好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喝就已经泛凉,林熹桐只好添点水再煮一回。
还没歇多久便有人敲门。
昨日刘知宜来说要为林熹桐带羊肉汤暖身子,许是师母来送羊肉汤了。
可一开门,站在眼前的不是刘知宜,而是沈应文。
林熹桐没想到会是他,显然有些诧异。
“沈副使?”
沈应文看着她,却不说话。
林熹桐将他带进家,为他倒上一杯刚煮好的茶。
沈应文瞄到案上半成的衣裳。
苍蓝色的锦缎色泽光洁,颜色并不明艳,有稳重之意。
沈应文看出,这是男子的衣裳。
他将视线移去,终于说起正事。
“我今日贸然前来,是想告诉林姑娘一件好事。”
林熹桐似乎猜出一些,毕竟能由沈应文带给她的消息,唯有一件。
沈应文继续说:“宋太医他们都很满意你的回答,便将林姑娘你留了下来。”
而与林熹桐一同被选中的,是过去在太医院当职医官的孙儿。
沈应文以为林熹桐听见这个消息会很开心,可她异常冷静,瞧不出一点儿欣喜的神色。
林熹桐抬眸,“那我何时去宫中拜见陛下?”
“这个月二十五,仍有近半月时间,那时我会带你入宫。”
沈应文这次来只是为告诉林熹桐这件事,传完话,再没有待下去的理由。
“皇城司还有公务,我便先走了。”
他起身离开,林熹桐却将他叫住。
“沈副使,我一定要去么?”
沈应文没料到林熹桐会问他这句话。
他顿住,模样里有一丝震惊。
先前在顺天院沈应文曾问她可有想好,那时她是如此坚定,可在将至最后竟开始动摇。
沈应文转过身,“林姑娘不愿去么?”
林熹桐摇摇头,可心里竟有一丝丝害怕。
之前在顺天院,要面见的都是院吏与太医,可最后一试不一样。
“不,不是不愿去,只是我……”
林熹桐止住声,这怪异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沈应文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未曾上前,他背对着日光,林熹桐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如今唯有二人入试,又是陛下亲试,林姑娘在其中,如今想要离开只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林熹桐仍是不说话,心中纠结。
一开始登名她就没想过要到最后,能过第一试已是最好最好,可越往后,她的期待中便参杂着难以言说的心绪。
沈应文想起沈月容离宫回家后同自己说的话,料想那日沈月容称病找来林熹桐,她定将那件可怖的事告诉了林熹桐。
他心里隐隐察觉,“林姑娘只要跟在我身边,不触怒龙颜,就不会得罪陛下,而且陛下为人宽厚,不会轻易怪罪旁人。”
话已至此,沈应文无有话能同林熹桐说,便告辞折身离开。
林熹桐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杯未动的茶水。
洛宋淮从一旁走来。
“为何会犹豫?”
林熹桐抬眸,眉毛微微皱起,此刻连她自己都难解释心中想法。
“不是不想去,更不是不敢,只是我忽然有些心慌。”
洛宋淮从一旁取来空杯子,为林熹桐倒一杯茶。
“既然不是不愿去,那何不去试试看,只有去了,才会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也才能去解决它。”
林熹桐眉目舒展些,“洛宋淮,你为何与常人想得不一样?很多人可是在心有忧虑时想要放弃。你这就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洛宋淮拿着杯子,递到林熹桐手上。
“没试过,怎会知道不可为?我这是不知可否为而为之。”
林熹桐脑袋糊成一团,拧眉思忖。
她似乎有些被说服。
“你说的……好像有点儿对。”
洛宋淮拂了拂林熹桐皱起的眉心,“我虽是这么说,可真正要做选择的人是你,只是现在,似乎容不得人做选择了。”
他知道,最后一试要面对的是靖成帝,是国之君主,这似乎不是一件可以选择的事,而是被选择。
从开始到现在,选择的权力不断转移,从林熹桐自己,到医官,最后到靖成帝,至此为定。
二十五,狂风呼啸,吹得林熹桐都有些站不稳。
林熹桐跟在沈应文身后,而和她一同入宫的,是被选中的另一人,李怀。
穿过长华门,便是真正的宫城。
明艳的朱墙与华贵的金色琉璃瓦一同将宫城勾勒得恢宏庄重。
这是林熹桐从未见过的景象。
沿着宽阔绵长的宫道,林熹桐止不住偷偷往一旁看去。
“我带你们去广贤殿。”
沈应文走在前面,不曾回头。
林熹桐收回神,随他继续往前走。
沈应文不放心,嘱咐一句:“待会儿陛下问什么便答什么,其余的不必多说。”
靖成帝虽是宽厚,可他毕竟是皇帝,总有威严容不得旁人侵犯。言多必失,少说话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林熹桐忽然觉得这宫道冗长,好似无有尽头,走了许久还未到广贤殿。
沈应文像是猜中她心事似的,突然开口:“快到了。”
跟在后头的两人立时直起身子,恭敬地往广贤殿走。
开阔的天地展现在眼前,与方才走过的冗长宫道完全是两种模样。
沈应文停在殿外,不再领着两人。
“一会儿会有内侍带你们过去。”
林熹桐搭着手,将指节按得生疼。
两人目光倏尔相触,沈应文又错开,瞥见她发红的指节。
他喉结滚了滚,“按我方才说的做就好,不必害怕。”
一旁的李怀拱手。
“多谢沈副使。”
没等多久,便有内侍领两人进殿。
殿内空旷,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见靖成帝。
明黄长袍着身,赤红束带系在腰间,即使不绣龙纹,可他举手投足间都显帝王威严。
压迫而又庄严。
林熹桐垂下头,不敢直视。
两人毕恭毕敬地向靖成帝行礼,只待他问话。
靖成帝坐在大殿龙椅上,“你二人既已通过太医院的两次考试,在百人中脱颖而出,医术学识上定无问题,朕今日要问的,也绝非医术。”
他的声音好似在空旷的广贤殿长久回荡。
“见到朕不必总是低头。”
靖成帝一发话,两人便将头抬了起来。
“你是李太医的孙儿?”
这话显然是靖成帝对李怀说的。
没有片刻迟疑,李怀立马答靖成帝所问:“是,陛下,祖父虽已离开太医院,却不离医术,在我小时便教我学医。”
林熹桐愣住,她从未想过和她一同被选中的人竟是如此来头。
她说不清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不开心。
靖成帝继续问李怀:“李太医身子可还好?”
李太医是先帝身边的医官,又在太医院勤勤恳恳大半生,这话似乎该他问。
“多谢陛下关心,祖父身子康健,前些日子还说要开医馆收学生。”
靖成帝轻咳一声,随即看向一旁的林熹桐。
“朕此前便听闻有女子入试,没想到竟能在广贤殿中见到,实在是不凡。”
林熹桐垂头,“多谢陛下称赞。”
“你从哪儿来?”
“小人来自永州晋县,今年春日来的京城,在京城拜师学医。”
靖成帝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扶手,“那你在京师从何人?”
林熹桐继续答:“济仁堂的徐荣根徐先生。”
一旁的李怀睁大眼睛,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
靖成帝点点头,让人猜不透心绪。
许久,靖成帝又开口:“旁的朕便不再问了。”
“先人有言,大医精诚。朕今日想问问你二人,何为良医?”
靖成帝看向李怀,“你先答吧。”
李怀垂首,思索片刻。
“小人以为,良医便是医术精湛之人,博览医书,通晓医理,能治天下为病痛所困者,让他们脱离病痛,不再痛苦,此为天下医者毕生追求之事,可除此外,更大的良医要做的,是竭尽此生探前人未探甚至是不敢探之处,为后世者造福。”
“祖父教诲小人,医者既为医者,便要与医术共此生,做到医术深厚。”
靖成帝抬眉,似乎满意他的回答。
林熹桐上前半步,看着高坐在殿的靖成帝。
“小人想的有所不同,良医,当心怀苍生,即便是并非医术高深的医者,只要是为苍生竭力,也能称为良医。小人过去在家随许多乡野医者学过医,便常跟在他们身后翻越重重叠叠的山头只为一人看诊,若要比医术,他们远不及京城医者,可在小人眼里,他们一定担得上良医二字。”
天下苍生并无不同,他们的命更无高低贵贱之分。
只是这句话被堵在林熹桐喉间,她很清楚,这是不该在此说的话。
一入宫城,林熹桐心中所愿的平等似乎不该存在。
因为她面对的,是被许多人尊崇的靖成帝。
国之君主,他的命就和他的地位一样被人视为天之物,被万人敬仰。
而这宫城内的王公贵族也似乎同样高贵。
这是天与地的距离,也是黄金与尘土的区别。
“心无利欲,不轻视每一条活生生的命,为天下苍生尽此生者,便是小人心中的良医。”
这也是林熹桐的毕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