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阎侯走到阎清面前,神色严峻,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十分生硬:“若不是高晨将事情提前告知于我,你又想生出多少事来?”
阎清:“......”
他说不出话,其实在回县衙的路上,他也有反思。这次的事他的确做得莽撞了,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阎清的本意是想为阎侯分忧,但看阎侯现在的状态,阎清觉得自己倒更像是闯祸了。
阎侯没有再说话,他沉默了许久。
“向慧有没有为难你?”
问出这句话时,阎侯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但神色依旧没有变。他坐了下来,阎清似乎听到他在叹气。
“堂兄,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我本来是想与你商量的,但见你太忙.....”阎清小声解释道,阎侯闻言却摇了摇头。
“你是知县,是槐越的父母官,有自主的权利。这些年你不熟悉公务,我才在一旁多加教导。但你总归是要独当一面的......”阎侯望向阎清:“但我希望你能在做决定之前深思熟虑,你要知道,你的一个举动甚至决定着整个槐越县的命运。”
阎清静静地听着,一股愧疚之感涌上心头。
“这些年来,外人总说我独断专权,把知县的职权架空了。但却无一人敢当面指责,这是因为我做事从不滥用私权,有始有终......槐越县这些年依旧太平。但若是出现了动乱,他们首要声讨的也会是我”阎侯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随即问道:“但你可有想过,你的这些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阎清想到了,早在他回县衙的路上就想到了,只是他不愿意去面对这些后患,现在被阎侯发问,阎清只能说道:“向慧和王勉会......会报复.....”
阎清话未说完就被阎侯按住肩头,阎侯目露坚毅:“既然做了,就不要怕被报复。查王成的死因,这是最快的方法,也是最危险的方法。”
“但你既然这样去做,便也要能想到退路。”
阎清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听完阎侯的训斥,阎清为自己的莽撞而自责,但阎侯刚才说的话......又仿佛是在肯定阎清的做法。
“堂兄......那我这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做对了一半。”
听到阎侯的回答,阎清更加茫然了。
“至于另一半.....便要看如何收尾了。”
阎侯的声音在房中回荡,他似乎坚定了决心。就算来日王勉向他施压,王成的事他也要彻查到底。而现在,他和阎清只能静静等着魏良的检验结果,虽然现在仍然毫无头绪,但总算有了一点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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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当日,天色阴沉沉的,并不像往日那样烈日当空。虽然有时会起风,炎热却没有得到一丝缓解,闷热的空气像密不透风的纱布蒙在人的脸上。
“这天是要下雨咧。”
何田娃将院子里晒得半干的野菜收回屋内,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便端着木盆向离家不远的池塘处走去。
这处池塘不同于农田旁的池塘,农田边上的池塘是用来清洗农具的,水不干净。这边的池塘明显要大许多,是给村中妇人们浣洗衣物用的。现在时辰还早,何田娃也不是特意赶时间,她只是习惯早早地将衣物洗好再早早晾干罢了,而且她喜欢热闹,现在这个时辰,池塘处一定围满了人,她还可以跟别人说说话。
还未到池塘边,何田娃就听到了妇人们的说话声。
“这莫不是修了功德,成了神仙?”
“是啊,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
“别碎嘴了,今天有得忙嘞。”
听着几位妇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何田娃如往常一样将木盆放在池塘旁,但妇人们的话让她产生了好奇。妇人们见到何田娃,皆是热情地打招呼。
何田娃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开口就问:“大嫂,什么成了神仙啊?”
何由军的媳妇率先开了口,她显然是没说过瘾,一听何田娃的问话,立马就将皂角放下,衣服也不洗了:“哎呦我跟你说,这事奇得很嘞。这不是王保长前几天去了吗?后来不知怎么得,官府里派人把他的遗体从家里搜了出来,说是要查什么......查什么东西。那时候好多人都看见了,王保长的那什么都没有烂,也没有发臭.......就跟活人一个样,还有王家村的人说,他们闻到了一股花的香气。”
“你说,死人怎么会有香气啊?好多人都说,王保长积了功德,做神仙去咧。”
此时,另一位妇人插嘴道:“怎么这王保长走了这么久,还没下葬啊?”
“别人家的事怎么说的清,赶紧洗你的衣服。”
何田娃听了,便不再多言,只顾低头洗衣服了。这时,何由军的媳妇却向她搭话了,语气中充满着羡慕:“田娃不像俺们,中元节忙得很嘞,给活人做完饭又要给死人做饭,还要做春糕。”
春糕是北幽国中元节用来祭祀的糕点,据说活人不能吃。制作春糕的材料平常,做法却十分复杂,是村中妇人们最头疼的东西。而在中元节这一天,何家村最清闲的姑娘便是何田娃了。其他的姑娘或多或少都要在家中帮忙,但何田娃不用,她在中元节这一天什么都不用做,就像平常时一样。
何田娃笑了笑:“忙有忙的好,总会过去的。”
几位妇人洗好了衣服便匆忙回家了,她们来得比平时要早,所以走得也早。但何田娃是按时来的,现在池塘边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何由军的媳妇走时还半开玩笑地说要给何田娃说亲。
何田娃心不在焉地搓着手里的衣裳,她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没有放皂角,她抬眼望着偌大的池塘,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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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天色依旧没有好转。按照中元节的习俗,每家农户都要在桌上摆上祭祀先祖的饭菜,要摆上满满一桌,且至少要有一盘是荤菜,不然就是对祖先不敬。
孝与义是被北幽人刻在骨子里,融于血肉中的规训。
秦随愈看着满满一桌的菜被端走,觉得有些可惜。将这么多菜摆在桌上,祖先们能吃到吗?秦随愈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些菜他是不能吃的。
柳春香在灶房中忙碌了许久,将桌上的菜都端走后,总算是又上了一桌的菜,只不过这次端上来的菜远不如刚才的那样丰盛。三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时也还在商量着下午去祖坟烧纸的事。
秦随愈饿了半天,总算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便也无暇旁顾。柳春香倒是不急着吃饭,只对秦向祖说道:“这天阴沉,怕是要下雨。下午你早些去,也能赶早回来。”
秦向祖点头。秦随愈听了,夹菜的手停顿了片刻。他余光撇向堂中角落处放着的那些黄纸,说来也是惭愧,秦随愈长这么大,竟不知道自家祖坟所在何处。以前中元节他总是嚷嚷着要跟秦向祖一起去祖坟烧纸,柳春香不允,怕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或是受到惊吓。秦随愈的请求一次都没成功过,倒是何卢青经常在他面前炫耀——
“我才不怕鬼,九岁的时候我爹就带我去了何家村的坟地,没什么好怕的。”
何卢青说这话时,一脸得意。秦随愈听了,却也十分羡慕。
想到这里,秦随愈飞速地将碗里的饭一扫而空。随即他放下碗筷说道:“我跟爹一起去。”
这次无论如何,他就算耍无赖都要缠着秦向祖带上他。
柳春香倒没有如往常一样反驳,只是看了看秦向祖,似乎在询问秦向祖的意见。秦向祖也放下碗筷,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
秦随愈笑了笑,仿佛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之后,他和秦向祖出门了。
出村之后,一路上荒草遍地。秦随愈从来没来过这里,他觉得很是新奇,手里的木桶晃晃悠悠,里面装着祭祖的春糕。
何家村有一片坟地,就在村北面的山坡处,位置偏僻,且要走一段山路才能到。何家村中,只要是姓何的人去世后都埋在那里。因为中元节祭祀的人多,所以也不显得阴森可怖,走一段路就能碰见其他来此祭祀的人。但秦向祖带着秦随愈走的这条路却显得尤为孤寂,路上除了听见鸟鸣声,便再无其他活物的踪影。
秦随愈直觉,这条路所去的方向与何家村坟地是正好相反的。
秦向祖在前面带路,他一边走一边说着祖坟埋着哪几位先人。以往这些秦向祖都没有对他提起过,秦随愈听得很认真。秦向祖平常不怎么说话,但今天的话格外多。
秦向祖走得不算快,秦随愈几步就追上了他。
秦随愈问道:“还要走多久?”
“马上就到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杂草丛生的小路,阴沉的天空连带着周围寂静的氛围,让人感觉压抑。穿过树丛之后,秦随愈眼前变得开阔,但心情却愈显沉重。只见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有何家村路边的田地那么大,或许还要更大。这草原望不到尽头,前方是一座高山巍峨挺立。若不是秦随愈的眼中只剩灰烬与焦土,这个地方......或许曾经风景优美。
焦土一般的荒地,像是树木被焚烧后的余烬。这里发生了什么,才会经年寸草不生?是人为纵火,还是......秦随愈随即打消了那个念头,和平的年代才不会发生战乱。但眼前的景象依旧冲击着秦随愈的心灵......或许在他站着的这块地方,埋着一个人未能安葬的尸骨,这些焦土,曾经洒满了鲜血。秦随愈茫然地向后望去,他刚才穿过的那片树林......就像一条分界线,将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分割开了......
忽然,秦随愈的手动了动。秦向祖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向前走,秦随愈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高山走去。在山路的入口处,一块石碑立在一旁,上面刻着模糊的三个字,似乎经风沐雨很久了——
马圭山。
秦随愈对这三个字并不陌生,但在现在,这座山显得格外高大。他望着眼前如蛇行一般的山路,不禁心生疑惑:这条山路通向何处?路上的石头光滑得如同用血水清洗过似的。
沿着山路向上走,而后又钻进灌木丛。在前方的一片空地上,秦随愈看到了四个立着碑的土堆,秦向祖熟练地将春糕供奉在每一个祖坟前。秦随愈望着那些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生与死的界限,在此时格外分明。
不一会儿,土堆前的烟升起来了,火苗泛着红光,却无力地随风摇摆,黄纸淹没其中。不远处,鸟雀似乎被惊动,振翅飞出树林,乌鸦不厌其烦地飞腾着,嘶哑的啼叫声在山林间回响。
中元节,原来这便是中元节。
秦随愈蹲了下来,他学着秦向祖的样子,将一张张黄纸剥离之后放入火堆里,无言地看着它们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