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在烤红薯柔软的外表皮上留下了浅坑，陆铮的指腹感受到了烤红薯藏在内里的滚烫。

因为发烧本就有些快的心跳声，在朗陈南一字一顿的声音中愈发变快了起来。

快到，她可以在喧哗的环境中，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心跳。

陆铮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抓着烤红薯有些颤抖的指尖。

耳边那轰鸣的烟火声，在她的呼吸声中逐渐减弱，最后化作了一声“咻——”

“开始了。”

朗陈南似乎没有想立刻得到陆铮的回答，他缓缓地挺直了身体，目光随着声音的出现，迅速转向了江面。

那从江畔边缓缓升起的一众无人机和从江上腾起的水幕，也在瞬间将陆铮从方才怦然心动的情绪中抽离——

借着机器的冲力，江面上倏地形成了一块巨大的水幕。

水幕出现的刹那，江边与江面上空都浮起了潮湿的水汽。

独属于春节氛围的音乐，在江面上空响起。

在陆铮的目光中，她先是看见了那投在水幕上的小小房屋。

水幕上的小屋先是由俯视的角度，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当中，那带着小小庭院的屋子，在运镜的逐渐逼近中放大——

最终落在了庭院前紧闭的门扉上。

环绕在江面上空的音乐中突然穿插了一个微弱的开门声，那水幕上的门便应声打开了——

那简陋的小院内，是坐在一处的一家三口。

爸爸、妈妈和孩子正坐在小院内的石桌子边，三人正看着那在墙上投影出来的画面。

这是陆铮上次和朗陈南去看林珺的那天晚上，突发的灵感。

对于春节这种合家欢的节日，团聚是最为重要和幸福的。

陆铮在不断配合项目绘制的过程中，刻意隐去了初版很多表象上的特征，以求让观众看到这三人时没有太大的割裂感。

音乐仍在继续，画面也在扭转，在水幕中画面定格在了欢呼雀跃的孩子身上。

顺着孩子的笑容，推移到了他们所看着的墙面上——

“哇！妈妈！是孙悟空！！”

在画面转移到墙面的瞬间，陆铮听见了下方江边孩童的欢呼声。

那和在浪泉村截然不同的齐天大圣，近似于简笔画的黑白影，在水幕构成的墙面上舞动着，他摆动着金箍棒，在水幕构成的天地间腾云驾雾。

画面中腾云驾雾的孙悟空逐渐缩小，变成了倒映在男孩儿眼中的光影。

陆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了钟楼的墙边，她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容，看向那被水幕倒映出的图案。

她悠悠地说：“不管看演习看了多少遍，还是觉得太酷了。我怎么这么厉害，能画得这么好呢~”

陆铮的尾音上扬，嘴上虽然是在夸张地赞美着自己，但脸上却丝毫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自大感。

朗陈南见状，轻笑了一声，收回了看向水幕的目光。

他温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陆铮戴着自己外套的脑袋上，说：“是啊，我也没想到……”

在朗陈南和陆铮从林珺住的小镇回来后，陆铮并没有第一时间给他看自己的灵感。

直到一周以后，她正式定稿，才将这份“创意”分享给了朗陈南。

在看见这完美契合“春节”的一家人题材的动画时，朗陈南不得不承认，他被陆铮感动到了。

陆铮的初稿与朗陈南幼时在沂宁市的记忆几乎完全重合——

抱着自己举高高的父亲，叉着腰在身后却满脸无奈笑容的母亲。

以及有些圆润却生气勃勃的自己。

虽然后来，在投影秀不断调试的过程当中，陆铮修改掉了初稿上那些比较显眼的特征，但那被抹去的部分却早就落在了朗陈南的心里。

朗陈南轻声道：“谢谢你，陆铮。”

“不用谢。”

陆铮头也没回，脱口而出，“记得多给我发点奖金噢。”

她半眯着眼，仍在盯着那画面中的小男孩儿。

“奖金管够。”

朗陈南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说：“但……我有另一个礼物想要送给你……”

他说着，目光从陆铮的身上移开，重新看向了那个在男孩儿眼中翻腾的孙悟空。

“哼哼——还能有比钱更好的礼物吗？”

陆铮搞怪地哼了两声，弱弱地抬眸，见朗陈南没有看自己，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江面。

下一秒，她猛然发现，那双她本以为是小男孩儿的双眼，在随着画面逐渐拉远的过程中，变了——

当画面逐渐拉远后，陆铮才后知后觉，拉远的部分并不在她最开始和最终敲定的设计中。

那不是她画的部分。

在陆铮错愕地睁大眼睛的过程中，画面的全貌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小女孩儿，一个蹲坐在台阶上的小女孩儿。

女孩儿脑后一小揪的马尾正垂在肩上，她正在哭。

泪水滑过女孩儿面颊的那一刻，一双温柔的手出现在了画面上，一个女人坐在了女孩儿的身边，抬手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两人的身后，是用五彩的灯光模拟出的两层小楼房。

而在楼房后，是用灯光秀拼出的春节烟火。

那个女人在画面上，有着无法被岁月掩盖的容貌与温柔，她温柔地笑着，替嚎啕大哭的女孩儿一遍又一遍擦干了泪水。

然后，两人破涕而笑。

陆铮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女人身上，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她不知道朗陈南是怎么说服投资人和修改了提案，让这对母女出现在了江面上。

陆铮发烧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滚烫的热泪就顺着眼尾滑落。

微弱的啪嗒声，是泪水溅在石墙上的声响。

烟火声中，朗陈南没注意到陆铮的流泪，温声说：

“这是我和小高瞒着你准备的。”

他顿了顿，轻笑道：“你还别说，我刚跟小高说这个提案的时候，她一听见就是要送给你的礼物，就特别兴奋地要主笔，说是要谢谢你从她入职到现在一直在帮她……”

朗陈南似乎还说了很多，他的眼中闪着投影秀的光。

而陆铮却什么都没听见，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在水幕上活动的女人。

那是她好久好久没见到的……妈妈。

那是鲜活的妈妈。

热泪无法控制地从眼尾滑落，那在寒风的吹拂下似乎有些褪去的高热，随着陆铮情绪的波动再度涌了上来。

高烧让陆铮的大脑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她无法凭借理智控制自己的泪水——

晏霞突然的离去，让陆铮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她没有和晏霞留下太多的合照，因为过去的陆铮一直自卑，她认为自己不好看，不够美，不太上镜，所以总是拒绝和晏霞的合照。

唯一留下来的，就是那张在沂宁市花海公园的合照。

在早期，每一个失去晏霞的夜晚，陆铮都在失眠。

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意做，陆铮一意孤行地推掉了所有的工作邀约，浑浑噩噩地出门，又神神叨叨地回家。

她开始失眠、厌食、痛苦，每一夜都盯着自己与晏霞仅有的合照辗转反侧。

她太想看到会动的妈妈了……可是她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堪称人间炼狱。

“你、你怎么哭了？”

朗陈南回过头，却发现泪流满面的陆铮。

他眉头轻皱，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轻声道：“不会吧，陆铮？不用这么感动……”

可朗陈南调笑的话还没说完，陆铮那双含泪的眼睛就看向了他。

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朗陈南意识到——

陆铮的泪水，绝不是感动而来的。

那是一种……悲恸。

陆铮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在那段人间炼狱的日子里，她麻木又机械地生活着。

她学着用晏霞的手机，给自己设定定时的消息，哪怕她知道晏霞不识字，只会发语音，但陆铮还是一遍又一遍佯装着是晏霞在关心自己，是晏霞从未离开。

而她浑浑噩噩、蓬头垢面的生活，终止于她在家楼下看见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是谁……？

陆铮晃了晃脑袋，却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你没事吧？”

朗陈南向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去拉陆铮的手，陆铮却往后退了一步。

高热带来的晕眩感，让陆铮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陆铮咬着唇，眉头紧皱，泪水却仍是止不住地向下流着。

“我……我原来只是想，这个投影秀还有两天……”

朗陈南紧紧地盯着陆铮，咬了下唇，“上次在浪泉村的秀阿姨没来，我想着，这次阿姨来的话，看到这个……你和她应该都会高兴的……”

朗陈南的解释有些无力，他本想给陆铮一个惊喜，却没想到造成了陆铮哭泣不止的画面。

那段浑浑噩噩的生活，终止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是谁？

陆铮这一次抬手狠狠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疼痛与眩晕以更强烈的方式袭向了她。

在那一瞬间，陆铮闷哼出了声。

在泪眼朦胧间，她撞进了朗陈南担忧的目光中——

那是晏霞离开后的半个月。

陆铮麻木又机械地给晏霞料理好了后事，断绝了一切亲朋的往来。

她将自己一个人锁在狭小逼仄的屋子中，等待着晏霞能够回家。

可她日复一日地等待，换来的不是晏霞的归来，而是家中所有存粮的告罄。

死吗？她想过的。

可是当陆铮的双腿站在高高的天台往下看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那年自己在天桥上高喊着自己是铁骨铮铮的陆铮，也想到了那年在嘉海市的天台上选择扛起一切的自己。

最后，她想到了在幼时的雨夜，晏霞摸着自己脑袋的温声细语。

她说，“妈妈觉得这个铮字太好了，我的铮铮就是我生命的延续。我的铮铮啊——以后一定要活成一个勇敢的、铁骨铮铮的人。”

那一天，陆铮狼狈地从天台上爬了下来，她记得她手上、裤腿上都是灰尘。

“比起痛快地去死，顽强地活着，才更勇敢。”

也就是从天台上爬下来的那一刻，陆铮感受到了饥饿。

当陆铮从就近的便利店采购了一袋速食食品回家后，在小区内，有人喊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