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阙随着时镜夷跳下墙头刚跑没两步,巷口就跃出两个黑压压的身影,本就逼仄的窄巷子被高大的身影压迫得没有缝隙。
跟他们硬碰硬不是法子,好在两人胜在身形灵活,辗转腾挪间躲过了几次围追堵截,从巷子钻出又凭借着熟悉地形,将追来的人甩下几条街。
行至一条岔路,时镜夷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默契地分开向不同的巷道跑去。
翟阙心里头惦记着裴长嬴,眼看身后没人跟着,又绕回刚刚的小院,趴在墙头看几人在巷子里缠斗。
裴长嬴和他们两人不同,自小习武一招一式比他们要用功得多,是以在几个蛮子的压迫下也不落下风。
但对方到底人多势众,翟阙想了想,溜进一户人家院墙,从后院找了些过年的炮仗。
裴长嬴正被几人近身缠着,眼见自己体力不支,对方却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不免焦急。
正惦记着那两人不知跑远了没有,一阵噼里啪啦的烟雾被隔空掷了过来。
游牧民族哪里见过这震天响的阵仗,加之有人隔着烟雾放了几支袖箭,更是一时慌张。
裴长嬴只愣神了一秒,就被人拽着手往外跑。
翟阙袖中的黄铜袖箭冰凉地硌着他的手,他却不合时宜地想,真好,他们三个又能在一起真好。
等两人甩了身后追兵时,才气喘吁吁地靠在墙面瞧着对方狼狈的模样笑。
“小时呢?”
“估摸着藏到哪户人家家里了。”
“等见了他一定得跟他说一声,他们家管家不像话,已然倒戈向蛮子,让他多加小心。”
翟阙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拍到裴长嬴手上,抬头瞧了眼天色,
“我记住了。城里还乱着,趁着天色未亮,你快出城去吧。”
裴长嬴攥着那封信皱眉,“那你…”
“趁乱,我正好回府里偷兵符去。”
裴长嬴想着翟府此刻把守的重兵,迟疑道,
“还是我去吧。如今那赫连于就落脚在翟府,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难道你知道我家的暗格在哪里?”
看裴长嬴愣住,翟阙摆了摆手,“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若是我去,怕是得死在路上。你就饶了我吧,我有多懒你是知道的。”
裴长嬴点头赞同道,“那确实。”
两人定好了分工,裴长嬴就一刻也不耽搁,寻摸出城的路去。
翟阙看着他身影走远,才忍不住闷咳两声。
偷兵符一事他怕是得拖到明天了,翟阙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急跑出来的汗被倒春寒的冷风一吹,身上就开始发热。
蛮子没有停止搜城,他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就近翻过墙进了一户人家。
用来烧火的枯草干柴盖在身上像盖了一床漏风的被子,春寒料峭,冻得人不住发抖。
他尽力咬住牙齿,却还是在晚风中听到上下牙齿打在一起的动静,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些日子被人拥在怀里的温暖。
昏昏沉沉捱到了天亮,几声鸡啼唤醒了这家的妇人。
妇人抱起一捆枯草干柴,和被惊醒的人打了个照面。
翟阙觉得自己该开口解释点什么,妇人却只是愣了一瞬,就依旧抱柴塞到灶堂里烧火忙活起来。仿佛没看到他这个人一样。
翟阙自觉起身要走时,手里被塞了两个鸡蛋,还冒着热气。
他低声道了声谢。
翟阙上了街挤在人堆里,听到游贩走卒在说些风言风语,
“这些蛮子真是欺人太甚!”
“可不是吗,那时家公子怕是在劫难逃了。”
“听说昨儿夜里抓了人,今天就要压上刑场去了。”
翟阙顺着人群就往蛮子搭的刑场跑去,但是人太多,他挤也挤不过,心里焦急又不肯信,好容易到了刑场,看到被铁链锁住的人眼前一黑。
那人双手被高吊着,无力地垂着头,身上血痕遍布,弄得一身脏污,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偏偏就是这样,翟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时镜夷好像也心有灵犀一般,低垂的头抬起,在拥挤的人潮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朗声道,
“别费劲了,他早出城了。你们把我吊这有什么用,白费劲。”
随着他的话落下的是一记鞭子,时镜夷嘶了一声,一口血吐到执鞭人的脸上,
“滚开,滚远点。”
翟阙知道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可他的脚和视线都挪不开分毫。
他应该先偷了兵符再自首的,翟阙心里比谁都清楚。
行刑的刀要落下时,一根细箭从人群里飞出,一下贯穿刽子手的手腕,那把钢刀哐啷砸在地上。
时镜夷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睁开眼就看到翟阙径直朝自己走来,半蹲下来用帕子替他拭净面上的污血,
“我错了,我知道。”
翟阙率先低声认错,“长嬴已经出城求援了。你就别跟我计较了。我做不了旁的了,起码让我陪陪你。”
翟阙被压入水牢后,赫连于从未出面。
他没心思想那人到底要怎么报复他,只知道他背上,往日里养尊处优的人经这一遭怕是快不行了。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唤他的名字,
“时镜夷,你还醒着吗?”
“时镜夷,手伸出来。”
没有回应。
翟阙膝盖以下都浸在污水中,不消看,只闻着这味道就知道水中如何脏污。他不敢把人放下,又实在担心,艰难地腾出一只手去碰一碰时镜夷。
“时镜夷,我腿好疼,我要把你放下了。”
话这么说着,手上却一点不松动。
翟阙又继续威胁,
“这水可脏得很,你再不说句话我就把你丢进去了。”
“水…要喝水。”
翟阙知道他不是在无理取闹,时镜夷的头枕在他肩上,把他的肩膀都烧得滚烫。
“又为难我,去哪儿给你找水喝。”
时镜夷昏睡中听着翟阙嘟囔不太真切,只觉得喉中干痒,像有火烧。不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口中被喂了些东西,不像水清润,也别有一番甜香。
如此往复了几次,昏沉中的人不觉得已是几日过去,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头时,被哐啷砸在了水中。
一直背着他的人被几人强势地拖出水牢,时镜夷唤了几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捕捉到了一个瘦削的背影,双腿似被沤烂一般被人架着拖在地上走。
被锁在昏暗腥臭的水牢中,乍见天光一激,腹中翻搅只欲作呕。
几日水米未进,再怎么吐也只是徒劳。
翟阙勉强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被人架在一堆干柴上,在日头下干晒了一会儿,赫连于才终于露面。
“知道为什么定在今日吗?”
翟阙被关得早不知外间过了几日,赫连于看他对自己的话表现得兴致缺缺,便提醒道,
“今儿个是三月十七。”
赫连于看着濒死之人猩红着一双眼看他,知道他心中已了然,挥挥手道,
“点火。”
“你最好让我死彻底些。”
赫连于透过升腾的火焰瞧着他,
“若我还有一丝生机,一定活剥了你。”
翟阙话毕已体力不支垂下了头,赫连于抬头看着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遍布黑云,四下瞧瞧在怯怯私语的部下,心中隐隐感觉不妙。
紫电划破黑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时,刚刚还静谧的人群瞬时躁动起来,
“天罚,天罚!”
眼见形势不利,赫连于抽出佩刀向翟阙砍来,却被雨中射来的一支箭射中左肩,他回头一看,不知从哪里窜出许多手持弓箭和利刃的人和部下已缠打在一处。
对方人多势众,滂沱大雨中,守城门的士兵策马向他奔来,
“主子,来了好多人,属下无能,被他们破了门。”
翟阙被雨点砸在身上,听着这打杀的动静想抬眼却不能,只能侧耳听着。
刀剑和闪电声夹杂在一处,蛮子粗鄙的咒骂之语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被浇得透彻时,砸在面上的雨突然消失了。
翟阙抬眼看见一把竹木折扇正遮在他头上,看清竹木扇之后的那张面庞不禁红了眼,颤声喊道,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