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一入大沽的港口后,先是辗转腾挪了一番,寻好了合适的停靠位置。
他们下船之后,赤红霄先是雇好了马车,把宋小姐一等人送去了就近的来福客栈。
宋大人是个讲究凶吉祸福的人,做什么事都得先翻翻黄历上的忌讳事宜再定。因而宋家下单子前便嘱咐了,宋小姐必须在十月廿五那日入府,才算日子吉利。
如若是提前到了,那就暂住客栈。所以沈婳伊一早就在来福客栈预定了厢房,赤红霄来时只需出示晋绝帮的腰牌即可入住。
安顿下宋小姐后,赤红霄懒得继续守在宋小姐身边,留下两个女弟子守卫后,便带着陆青吟直奔沈宅去寻夫人了。
赤红霄一路上脚底生风,就差没借着冬风直接扶云飞走,陆青吟在她后头差点都赶不上她。
等她们二人到了沈宅时,宅内的下人腿脚和口风却是快,赤红霄还没摸到沈婳伊的房门那儿,沈婳伊便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
“妻君!”
“夫人!”
赤红霄不费吹灰之力地抱起了扑向她怀里的她,整颗心轻快喜悦得如置云端中。
沈婳伊好容易在她怀里寻到了说话的空隙: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安排的这些下人也是,我早都说了,陈掌门到了大沽后,一定要最先告知我,我好去渡口接她……”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到了大沽后急着就赶来见夫人了,他们通报的脚力没我快,自然没能提前同你说。”
“快让我瞧瞧。”
被她抱起的沈婳伊扑腾着两脚想要沾地。她抚摸着她的脸庞,怜爱地念叨了起来:
“近一月没见,怎么妻君你还憔悴了几分呢,脸摸起来都瘦了。”
陆青吟见缝插针地补充道:“能不憔悴吗,掌门这阵子可受了不少委屈。”
“青吟,你怎么一回来就说起这个。”
“怎么回事?”
沈婳伊成功被她这话吸引了注意力,赤红霄没想这般早告诉她,只拉着她的衣袖道:
“没事的夫人,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人也没受伤。我们吃了饭再说这个吧。”
“不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不许把委屈憋着。”
沈婳伊绕过她的推诿,侧目直接对陆青吟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同我说。”
陆青吟并没把话藏着。待她添油加醋地说出了这一路上的原委后,沈婳伊气得就差没掀了桌子,在房内怒不可遏地吼着:
“这帮子贱人都给我等着!”
赤红霄在一旁吓得身躯一震,几乎是头回见到往日撒娇好性儿的沈婳伊居然能发出这般大的火气,感觉她下一刻就可把沈宅砸个稀烂。
一旁的下人见她气恼,纷纷都上前宽慰她。沈婳伊好容易顺平了气,开口却先对赤红霄补上了不是:
“妻君,这回都是我辛苦了你,让你平白无故受了这委屈。”
“没事的夫人,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何况你是因为信我才把重要的事交托于我,是宋小姐那一伙儿人刁钻。她们虽闹,但也没做伤我性命的事。”
“没伤性命又如何,她们伤人的心窝子。”
陆青吟对她的回复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对沈婳伊补充着:“我都瞧见了,那天我回来的时候,掌门都哭了。”
赤红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哪儿哭了?”
“我看到您枕头都湿了一片,若非眼泪的话,总不能是口水吧。我可没察觉掌门你入睡时是张着嘴的。”
赤红霄万没想到陆青吟观察事情居然能这般仔细。她偷偷撇眼一瞧,却见沈婳伊气得身子都发起了抖来,眼眶都要红了。
她事先未猜到她能气得这样厉害。虽说她替她的委屈生气,代表的是种在乎。
可赤红霄从小到大都未曾这样被人在乎过几回,突然见了这阵仗,心里比起感动,更多的反而是种手足无措。
她居然下意识像个胆小怯懦的小孩一样,反觉得是自己冒昧办错了事。
毕竟如若她事情办得好,对方怎么也应当是笑着的。如果是生气,特别是因她生了气,那就是她的错处。
想来她真的办错了什么事,才惹得沈婳伊这般难受。赤红霄一时情切,差点没出于过往的习惯与毛病,要向沈婳伊认错领罚。
她的嘴不过才张开,沈婳伊就挨进她怀里先哭了起来。她哭得竟比她还难受,赤红霄无措之下,只能先行遣散了屋内旁人,搂着夫人慌忙安慰着:
“没事的夫人,我早都说了这没事的。你别哭……你别哭……”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沈婳伊几乎要泣不成声。
“我妻君心中的隐痛就是这些,她们怎么可以专挑人的痛处嘲讽,太过分了……”
“对不起……红霄……”
“这不是夫人的错。”
赤红霄不停地想给她擦干眼泪,但当下却怎么也擦不尽:
“夫人,我已经不在乎了。真的,其实这些疤痕我早就不在乎了。我若是在乎,夫人问我要不要祛疤的时候,我早就应该答应了。”
“我当时只是难过别的事,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疤痕被人拿去取笑了才难过。”
“红霄,你当真没有骗我?你不要骗我……”
“我没骗夫人。”
沈婳伊抬起泪眼看向她,见她的眼神并不躲避,只好选择了相信。她渐渐止住泪水,挨在赤红霄怀里喑哑着嗓子说道:
“红霄,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个不善于喊苦喊委屈的人,可我希望你喊出来。
哪怕喊出来也没什么用,但至少不要憋着,让我知道也好。就算事情无法解决,但喊出来了,至少心里也能好过点……”
“我……我……”赤红霄想说什么,但却始终无法出口。她心里的那点顾虑,原来就连说出来都让自己下意识别扭。
她有太多东西不好说,就如她无法把自己的苦累说出口。
尽管在外人看来,不说苦累是种坚韧,但她似乎模糊地明了,这份不说并非源自于坚强,而是源自于幼年时心底里的胆怯,源自于幼年每次说出口时,换来的漠视与责罚。
何必要说出口呢,反正说出口了也没人在意、没人听见。就是听见了,也不过换来一句“忍忍不就行了”。
哭喊久了若无用,就连孩子也不会再叫喊了,何况她一个大人。
“红霄,说出来。”
她收好泪水,抬起眼很是认真地想交代她,
赤红霄知道她是好心,但嘴仿佛就跟粘住了似的,只能无奈甚至有几分可怜地看着她。
沈婳伊知道了她的答案,只能佯装气恼地轻轻锤了下她的胸口:“还好你弟子是个长了嘴的,不然你怕不是还想瞒着我。”
“我最后不还是没瞒住夫人吗。一点小事而已,夫人……”赤红霄在一片感动中深情地抱住了她。
“怎么小了?非得是伤人性命才不算小?敢这般伤我妻君,这是当我沈婳伊死了!”
“但宋和大人毕竟是河间府的知府,我们惹不起官爷的。”
赤红霄顺着心思地提出了自己的盘算:“我知道分寸,自然不好让夫人得罪主顾。
何况宋小姐那帮人不过是嘴上扯点混账话,就算我们要清算,也不必伤人筋骨。我思来想去,这事儿除了拜托夫人,也寻不到合适的人去。”
“既然夫人想帮为妻,那不如寻个稳妥的法子吧。”
沈婳伊见她这话说得仿佛提前就有了主意,不由得也安下了些许心来。她笑着揩净了眼角泪水:
“你就算没主意,我也会想法子折腾她们的。红霄,我知道你往日是不好哭的。
能让你哭起来,这得是多严重的事。她们伤我沈婳伊的所爱,我定不会放了她们。这不仅是你的事,更是我的事。”
她把话说得坚定决然,让赤红霄忽然生出股新奇异样之感。她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因何而觉得异样。
她眼中可爱娇小的夫人,本该是成天嘤嘤呜呜地对她撒娇的,但她却也能这般坚定地说出话本子里才能见的,那厉害男主角儿对中意的女娘说的许诺。
如果她不是顶着这副美丽娇小的皮囊,而是顶着魁梧男子汉的体魄。如果她说话没有黄莺般的柔和,而是沉稳如钟。
这想必可直接是话本子里的美谈,能让无数女娘安心。
赤红霄想到此处忍不住噗嗤一笑。沈婳伊被她这突然的一笑弄得发蒙,赤红霄赶忙解释道:
“没什么夫人,我只是想起青吟说的。我在宋小姐那帮女娘眼中,离得道飞升也就少了□□那几两肉。我这身板是女人还要被她们嘲笑,如若是男人,只怕我得上天。如今瞧见夫人,我忽然也有此感了。”
“夫人说话这般让人安心,如若也有那顶天立地的男子皮囊,只怕无数女娘也要爱你……”
“哎呀,看你想的。”沈婳伊斜睨了她一眼。
“所以我平常怎么说的?你别以为那些供来消遣的情爱话本子瞧多了无事,其实你看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影响你的。”
“这些所谓让人安心的话,在话本子里都安给男人说去了。你久而久之看多了后,只会潜移默化地觉得这些话本来就是男人该说的。包括许多好的品行、好的才能,也一贯是男人才有、女人没有。”
“你看多了后不自觉间形成了反应与思考的习惯,就算在话本外看见女娘说这些、做这些,你第一个反应也不会是女娘也能让人安心,女娘也可有万般能耐。而是会下意识觉得:
‘你居然说起男人的话、做起男人的事’。”
“就如宋小姐手下那般浅薄的婢女,谁说女娘除了肤白体娇外,就不能有健壮的身子了?怎么男人有了便说是伟岸,女娘有了反而成了丑八怪一般的怪物?”
“她们这般粗陋无知,根本不明白一个女娘若能有妻君你这样的体魄能耐,不管走去哪里,都不会被人轻易欺侮,这是多叫人安心稳妥的好事。这才是女娘该求的体魄。
妻君很漂亮,至少在我眼中漂亮得很,世间女子都能像妻君你那般健壮才算好事。”
沈婳伊兀自说完了一堆感慨后,也挨在她怀里不再多言。
赤红霄明白她这种闲暇时爱看书解闷的人,对着世间诸事总会忍不住说上许多感言的,因而也早就习惯。
她温柔地抱住她,口中笑道:
“夫人既有这般大的格局智慧,那必然也深知身强体健的重要了。不如夫人对自己提点要求,把锻炼的次数多加几回?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学点最基础的武艺招式吧。”
沈婳伊一听这话,顷刻间反倒黑了脸下来:“要学你自己学去,我是不可能学的。”
“夫人~”
“我不想学,也不会学。”
沈婳伊皱着眉头很是不悦地拒绝了她:
“我学不会,红霄,我没办法学。我若是真有那个本事,我早就该学了。我的身子已经坏了,红霄……”
“我身子一向不好,一直学不了武。你们谁都知道,所以不要让我学我讨厌的东西,也不要让我做不开心的事情。”
她沉沉地叹下口气,默然地离开了赤红霄的怀抱,无了任何想谈话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