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讲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没想到长江也快成了这个样子。水这么脏,居然还有好多人在游泳。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在武昌徐家棚码头下船后,她又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十六路公交车停靠的车站。公交车进站时,候车的人们蜂拥而上,拼命地往前挤。她最后一个上车,双脚刚落在踏板上,门就关了,差点儿夹着她的胳膊。提着东西往中间走,东瞅西瞄,想找个能够放行李的地方。车子突然启动,她打了个趔趄,倒在身边的座椅靠背上。她不满地瞪了司机一眼,又不知该责备别人哪儿做得不对。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来的人,最初都难以适应城市公交车开门关门、即停即走的节奏。
在武昌车辆厂站下车后,看到立在路边的一块牌子,写有“湖北大学”四个醒目大字。她以为到了目的地,可左看右看,又不像大学的样子。牌子下面有个箭头,说明这只是个路标。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了好半天,才到达湖北大学大门口。她掏出面授通知书交给身穿制服的门卫,按照人家指示的路线,前往成人教育学院。
走在整洁干净的校园里,方红梅目不暇接,两眼完全不够用。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足球场、教工宿舍楼、外籍教授住宅楼、第一食堂、第二食堂、学生宿舍楼、附属小学、附属幼儿园……与孝天县师范学校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难怪人们把大学生称之为天之骄子。
参加面授的女学员被安排在湖北大学附属小学住宿。这里独门独院,还有门卫看守,对女学员格外关照的氛围浓厚。
来自孝天市的女学员住同一间宿舍。岳小晶、王莉、池中月带的都是大皮箱,皮箱里装有连衣裙、短袖衫、短裙子、长筒袜,花花绿绿,色彩斑斓。她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摆在床上,似乎在搞服装展览。王莉还带来了洁面乳、清洁霜、胭脂、口红、眼影、香水、粉饼、眉笔,如同要开化妆品店。
方红梅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褪了色的黄帆布提包里面装着的,只有她平时上班穿的两件衬衣,一件的确良长裤和两条很普通的裙子。抹脸擦手用的,就是一盒雪花膏。羡慕别人么?这是肯定的。可眼下的条件,又不允许她去与别人攀比。她默默地把蚊帐挂好,铺上床单和席子,摆放好被单、枕头和枕巾。
把安乐窝搭建好之后,她坐在床沿上宣布:“我结婚了。”
三个同伴非常惊讶。
池中月嗔怪:“恨死你了。为什么这么早结婚?不要文凭了?”
王莉感叹:“哎呀,你真先进!我比你大四岁,还没有男朋友呢。”
岳小晶调侃:“王加根那么小,成熟没有啊?你残害少年儿童!”
……
方红梅于是谈起了自己结婚的详细情况,同伴们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有这么结婚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苦笑着重申,自己没有添油加醋,更无半点儿夸张。
三个同伴沉默不语,不再与她开玩笑。
晚上,方红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太热了!宿舍里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她后悔没有带一把折叠纸扇或者蒲扇来。
上铺下铺住满了学员,认识的,不认识的,年龄大的,年龄小的,结了婚的,未结婚的,唯独没有她的心上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夜晚她特别想念老公。
加根,你为什么不报考函授班啊?如果我们都考上了,夫妻双双来面授,就不会忍受彼此思念的折磨。刚来武汉就这么想你,之后的二十多天我怎么过?你还是快来吧!不然的话,我根本就看不进书,也听不了课,结业考试怎么办啊?
第二天,面授学习正式开始,函授学员们进入在校大学生的紧张节奏。清晨起床,盥洗完毕,去学生食堂早餐,接着迅速到阶梯教室抢占座位。听课,午餐,午休,又是听课,晚餐。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只有傍晚才有自由活动时间。
授课教师中,有讲师,有教授。相比较而言,教授派头十足,“味”明显要大得多。讲师每天按时到堂,自己拿讲义,擦黑板,站在讲台上规规矩矩地讲得口干舌燥。教授就不一样了。迟到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很正常。进教室时前呼后拥,有人搀扶,有人拿讲义。讲台上已经提前摆好了沙发椅,沏好了茶水,还有香烟和烟缸。教授讲课中途,有人帮忙擦黑板,有人帮忙倒开水,有人递擦汗毛巾。可论授课质量,在学员们看来,教授强不了多少,有的还没有讲师讲得好。
讲师紧扣教材,把重点难点讲得清清楚楚,板书有条理,学员很容易理解,也方便记笔记。教授讲课则经常挑课本中的毛病,与著作者唱对台戏,用批评别人来抬高自己。还经常跑题,扯一些与教材内容无关的野棉花。信口开河,让学员感觉云里雾里,越听越糊涂。板书杂乱无章,根本就没有办法记笔记。函授学员听课的主要目的,就是应付考试,确保每一门功课及格,最后拿到毕业证书。教授老是说课本这里不对,那里存在问题,那么,到了结业考试的时候,到底是按教材内容作答,还是按教授的观点答题?这让学员们感到很困惑。因此,他们常常在宿舍里把装腔作势的教授们贬得一钱不值。
这天吃过晚饭,回宿舍的路上,方红梅和池中月走在一起。
池中月说,她与那个体育老师断了,再也没有交往。两人同在一所学校,见面时还是有点儿尴尬。现在心里没有了牵挂,她希望这次面授时间尽可能延长,在武汉多呆些日子。
“你还想你的小朋友吗?”她笑着问方红梅。
怎么可能不想!什么时候又忘记得了!方红梅这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听课思想开小差儿,笔记漏记了好多。
这都是思念王加根惹的。
“你希望面授延长,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家。”方红梅笑着说,“我幸福吗?是的,思念一个人是幸福的,可痛苦同样难以忍受。很多人热恋过后,彼此就不那么思念,但是我们不一样。虽说结了婚,我们还是沉浸于热恋之中。平时我们也吵架,也斗气,有时还闹得很凶,但吵过之后很快就会好。说这些你也不懂,等你将来结婚成家了,就会明白的。”
“结婚才几天啊?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回到附属小学,见宿舍门关着。敲了好几下,王莉才来开门。
“好事来了。”王莉红着脸解释,“在换卫生纸。”
池中月大大咧咧回应:“哦,我刚刚转去。”
听王莉池中月兴致勃勃地交流“好事”,方红梅这才记起自己好长时间没来月经。认真地回忆,似乎有两个多月。
她有点儿奇怪地问:“我怎么快两个月没来?”
岳小晶这时正好进宿舍,接过话茬:“你还来个鬼哟!肯定有了。”
这话让方红梅警觉起来:未必真的怀孕了?
二楼有个带着小孩来面授的“妈妈学员”,专门请了个保姆带孩子。每天上课中途,还要从教学楼回宿舍喂奶。平日尿布挂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就觉得麻烦。
“难道自己也要走这条路?”想到这一点,方红梅不寒而栗,“得赶紧让加根过来,商量一下怎么办。”
她于是钻井蚊帐,摊开纸,拿起笔,给王加根写信。
俗话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煤买回来之后,王加根又去花园粮店买了三十斤大米、十斤面粉和两斤食油,家里一下子殷实起来。
隔天去花园镇买一次菜,他和腊梅的生活就基本上有保障。不过,买菜还是非常麻烦的。主要是路远,天气又热,虽说有自行车,路上又总是晒有厚厚的稻子,就没办法骑行。跑来跑去,时而上,时而下,在街上拥挤的行人和车辆中穿行,挑菜时又得把车子停放在路边,一会儿锁,一会儿开,甚是烦人。
闲得无聊的时候,王加根就走出家门,到校园周边转转,或者看看正在施工的学校围墙。中午,趁民工们回家吃饭和休息的间隙,他就借用他们的锄头、铁锹等工具开荒种菜。
腊梅时不时还跑过来帮忙。
王加根怕影响她学习,说这点儿活自己干得了,叫她回去看书。
“看得累。出来换换脑子。”腊梅笑着说,“这样从早到晚关在屋里看书,特别枯燥。看不了一会儿就打瞌睡,没什么效果。”
王加根听到这儿,没有搭腔。
腊梅继续谈自己的感觉。说这里安静是安静,但生活单调乏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过于沉闷。学习还是需要有一定的氛围。比方平时在孝天一中,大家坐在教室里比着学,都怕落在别人后面,总是憋着一股劲,就能够起到互相促进的作用。在这儿随心所欲,放任自流,人特别容易疲劳,总想偷懒。
“过两天我还是回方湾。家里吵是吵点儿,但学习效果比这里还强些。我也有点儿想家了。”腊梅说到这里,眼眶里竟然闪动着泪花,“高考分数可能快出来了,也不知敬文考了多少,我想回去看看。他不想读中专,没有填报第三批志愿。”
今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方式与往年有所不同。
往年都是高考分数公布之后填志愿,今年是高考结束后马上填。填志愿时考生不知道分数,就存在一定的风险。志愿分三个批次,第一批本科,第二批大专,第三批中专。可以同时报三个批次,也可以只报其中的一个或两个批次。敬文既然没有填报第三批志愿,说明他对高考成绩比较自信,预估分数至少在大专录取分数线以上。
敬文有“不读大学誓不罢休”的雄心壮志和抱负,王加根还是比较钦佩和欣赏的,对此持肯定和支持态度。但是,敬文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敬文唯我独尊、不顾老人死活的表现,敬文自私自利、不懂得感恩的个性,却让王加根对他一肚子意见。
他觉得,就算敬文今年考取大学,两位老人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如果他考不上,家里肯定会让他继续复读,同样轻松不了。反正是难!养了这样一个小冤家,就是做父母的劫难。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在腊梅面前说出来。
腊梅提出想回方湾,王加根也能够理解。腊梅说的是实情,一个人关在这儿学习,确实没有太好的效果。另外,王加根准备七月底去武汉,担心腊梅一个人住在学校不安全。因此,他也希望腊梅回方湾。可腊梅这么快就返回,岳父母会不会有想法?会不会误以为他对腊梅照顾得不周到?唉,有这想法也没办法,还是尊重腊梅的选择吧!
送走腊梅,王加根就开始考虑去湖北大学的事情。
他原本计划到面授快结束的时候去武汉,玩两三天,再和方红梅一起回来。现在去武汉显然有点儿早,还有十好几天呢!他又不是函授学员,不可能跟着去听课。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围着老婆转,时间长了别人会笑话。更何况,这些函授学员中,还有那么多孝天师范的老同学。
在家里多耗几天吧!可时间如何打发呢?
菜地整好后,已经撒下一些萝卜籽和白菜籽,静待它们发芽。每天浇浇水,花不了多少时间。学校电视机虽说修好了,但能够收到的频道很少,而且荧屏上总有“雪花”,效果极差,看久了眼睛疲劳,没多大意思。还是看看书,写点儿东西吧!
把退回的稿件《小脚奶奶》修改完成后,他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为什么不以家庭生活为题材,写一部自传体小说呢?这种小说有真情实感,说不定编辑会感兴趣。即使发表不了,留下来也是历史资料呀。
有了这个想法,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白天,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空气对流,室内敞亮。他穿着短裤,趿着塑料拖鞋,袒胸露腹地坐在客厅正中央,趴在那张小方桌上奋笔疾书。晚上,他在白炽灯下与蚊子搏斗,把这项工作延续到深更半夜。
在王加根焚膏继晷抓紧时间写小说的时候,邻居家里也是热闹非凡。负责照校的程彩清白天总是关起门来睡觉,为赌场鏖战养精蓄锐。除了偶尔上街买菜,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及照看小孩的任务,都由他老婆程芸承担。
每当暮色降临,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员就会出现在牌坊中学,径直走向程彩清家。门通常是关着的。来人敲门之后,室内就会安静好半天。如果继续敲门,就会传出程芸的大声询问。敲门人自报姓名。这时,房门就会打开一条缝儿,露出程芸东张西望的脑袋。她验证完来人的身份,才让其进门。参加抹牌赌博的人员中,好多都是牌坊中学教师。比如丁胜安、张仲华、邹贵州、赵乾坤和几个嗜赌如命的年轻人。他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