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回到小旅馆,重新写起诉状。
她严格按照苏庭长的要求,刑事民事分开写,起草了两份状子:一份状告王厚义虐待老人致死,一份状告王厚义侵占公民房产。
两份诉状花了一晚上和第二天上午半天。
草稿完成后,又遇到难肠事。她的字写得太差了,见不得观众,也不好认。这样的诉状交到法院,别人肯定不会受理。
之前的起诉书,都是她打草稿,老马帮忙抄写的。老马写得非常认真,正楷,一丝不苟,如同临摹字帖。现在老马离得那么远,帮不上忙。怎么办呢?找打字社打印出来?那得花不少钱,还要耗费好长时间。白素珍既不愿意花钱,也怕耽搁得太久,就想找个人帮助抄一遍。找谁呢?孝天城的朋友中,哪个的字写得比较好?她肯定不愿意去找汤正源。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什么干弟弟?什么狗屁律师?纯粹是一个披着法律外衣的混混儿!
除了汤正源,还有谁能帮上忙呢?她把所有在孝天城的朋友盘点了一遍。电影院放映员小夏,汽车站售票员小陈,餐馆服务员小沈……但这几个人写的字,似乎都不怎么好,拿不上桌面。思来想去,她觉得最佳方案还是去牌坊中学,让她儿子加根帮忙抄写。
白素珍走出小旅店,穿过一条巷子,来到孝天商场门前,准备乘公交车去孝天火车站。
正在她等公交车的时候,一辆装垃圾的板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边。外衣上套着“孝天环卫”红马甲的女工搬起垃圾桶,把垃圾倒进四周都有档板的垃圾车。
白素珍发现那环卫女工有点儿眼熟,长得特别像李艳红。
“艳红!”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环卫女工回过头来,面朝向她这边儿。
“真是你啊,艳红!”白素珍喜出望外。
环卫女工也认出了白素珍,赶紧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两人站在路边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邂逅,不敢相信对方就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回王李村我就去过你家了,见门上一把锁。邻居说,你早就不在王李村住了,跟着青松去了杨岗中学。今天怎么会在这里?”白素珍疑惑不解地问。
艳红回答说,她是在杨岗中学住过一段时间。去年九月份,王青松调到了地区实验中学,她和孩子们又一起来到了孝天城。
“地区实险中学离这儿不远,我就住在学校里面,进校门第一栋教工宿舍三楼。要不你先去我家吧!”李艳红热情地邀请,“我还有几个垃圾桶要清理,清理完就可以回家。很快,要不了多长时间。”
白素珍本来想说她要去牌坊中学,改日再去拜访,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答应去李艳红家里看看。
“我陪着你吧!路上还可以说说话。收完垃圾,我们再一起去你家。”白素珍一边说,一边帮李艳红拖板车。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重温起了往日的生活。
她们边走边聊,嘴巴一刻也不闲着。
得知白素珍准备与王厚义打官司,正在为找不到人抄写起诉状发愁,李艳红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让青松帮你抄。他是语文老师,字写得蛮好。”
素珍有所顾虑:“这不太好吧!大过年的,又去麻烦他。”
“什么麻烦不麻烦!屁大点儿事。学校又没开学,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抄,只当是练了字的,还可以学点儿法律知识!”
素珍当然希望青松能帮这个忙,又担心他不乐意。
“有我呢。我说的话,他敢不听!”李艳红摆出河东狮吼的架式。
素珍笑了:“我相信你对青松的威慑力。”
李艳红长得五大三粗,做事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待人热心快肠,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王青松在杨岗中学教书时,与一个女同事关系较好。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李艳红耳朵里。她火冒三丈,带上家里的切菜刀,怒气冲冲地找到学校。见到王青松,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骂,举起菜刀就砍。
王青松吓得抱头鼠窜,在操场上被老婆撵着像燕子飞。
事实上,那个女教师与王青松教平行班,平时交流比较多,又经常一起加班,就引来闲言碎语。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
可李艳红不相信。她找王青松闹过之后,又提出不在王李村种田了,要带着孩子们住到杨岗中学,照看自己的男人。
没办法,王青松只有找学校领导要房子,又到附近学校联系孩子上学的事情,让一家五口生活在一起。
“这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白素珍笑着恭维道,“你一闹,全家团聚了。现在又进了孝天城,你有了工作,孩子们能够在城里上学。你还是有福气,夫贵妻荣了。”
“狗屁夫贵妻荣!一个扫大街的。”李艳红自嘲地笑笑,“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叫我去坐办公室,我脑水也不够用。环卫工人累是累点儿,工作辛苦,但简单啊!还稳定,不担心别人抢了饭碗。垃圾里面的纸盒子、饮料瓶、易拉罐,还能挑出来卖钱。”
李艳红家住的是单元房,三室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面积不是很大,但一家五口住着也不显得拥挤。
三个小孩出去玩了,王青松一个人在家。见到白素珍,他也很惊讶,特别高兴。当李艳红提出让他帮白素珍抄写起诉状时,王青松二话没说,欣然答应了。他从白素珍手里接过起诉状草稿,瞄了一眼,就坐在写字台前抄了起来。
听说白素珍住在小旅店,李艳红大呼小叫道:“住什么旅社?去花那个冤枉钱!快去退掉,到我家里来住。我让儿子去跟他爸睡,咱们两人睡我儿子那间房。住在孝天城这个鬼地方,我到现在也没认识几个人,整天闷得慌。你来我家住,咱们正好可以拉家常。”
白素珍说,春节期间家里肯定会来客人,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来了客人让他们去住旅社。走走走,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旅社把房退了,帮你把行李拿过来。”李艳红拉着白素珍的手臂就往外面走。
素珍说,不用那么着急,还是等青松抄完了再去。
她怕自己写的字太潦草,王青松认不清楚。
“认不清的字空着!待会儿回来再补上。”李艳红不由分说,坚持要去小旅店退房。
王青松也叫她们去,说自己辨认字迹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就算有字认不清,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见他们夫妻俩这么热情,白素珍非常感动,望着青松笑了笑,说声谢谢,就和李艳红一起出门了。
等她们从国光旅社回来时,王青松已经把起诉书抄好了。
白素珍看了一遍,非常满意,因为她写的几个错别字,都被王青松逐一更正过来了。
第二天,在李艳红家吃过午饭,白素珍再次来到孝天市人民法院。
传达室里坐着的还是苏庭长。
见到白素珍,明显没有前一天热情,他既没有与她握手,也没有为她倒水,而是从座位上站起身,说:“我去趟厕所。”
他把白素珍一个人晾在传达室。
白素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苏庭长返回。
她坐在传达室的长条椅上,焦虑万分,非常不自在,时不时站起身,走到传达室门口向外了望,但一直不见苏庭长的身影。
上厕所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正当她拎起手提包,准备上楼去寻苏庭长时,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笑容满面地从楼上下来了。
“苏庭长上午有个会,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讲吧!我姓楚,也是民庭的。”女法官说话比较亲和,声音也好听。
白素珍于是拉开手提包,拿出起诉书,呈到楚法官面前。
楚法官把两份起诉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听白素珍滔滔不绝地叙述了半天,才发表意见:“虐待致人死亡是刑事案件,应该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房产纠纷属于民事诉讼的范畴,但起诉状的格式不对。原告和被告的基本信息不全,没有列示证据清单,也缺乏相关的证据材料。”
听到这儿,白素珍如泄气的皮球。
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苏庭长和楚法官是在故意刁难,心里就有了怨气,说出的话就带情绪,不太好听。
楚法官的脸也阴沉下来。
两个女人又唇枪舌剑地交涉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白素珍败下阵来,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市法院。
走在熙熙攘攘的北正街上,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此前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连起诉状都交不出去。先不谈输赢,法院不收起诉状,不立案,就没办法进入审理阶段。打官司怎么就这么难呢?
考虑了好半天,她决定去孝天市人民检察院看看。
市检察院接待她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白素珍自我介绍之后,又开始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她一岁半被亲生父母遗弃说起,一直说到她养母喝农药自尽。累得她口干舌燥,舌敝唇焦,咽长气短,腰酸背疼。
接待她的小伙子笑着说:“我是在这儿临时代班的,不是经办人员。你下午一点半来这儿找我们刘主任吧!他负责这事儿。”
说了半天等于白说!
白素珍无可奈何地走出市检察院。可能是因为说话太多了,她感觉肚子特别饿。看到北正街口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儿,她走过去,要了一碗馄饨。吃完后,觉得没有吃饱,又要了一碗。两碗馄饨花了四毛钱。看看手表,十二点一刻。
再去哪儿呢?回李艳红家?这个钟点儿别人要么在吃午饭,要么已经午休了,去了都会打搅别人。而且,往返地区实验中学一趟得半个小时,在李艳红家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
“去汽车站候车室坐一会儿算了。”这样想着,她就前往孝天地区汽车客运站。
实在是太疲倦、太困乏了,白素珍在候车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没一会儿,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一点半,她赶紧前往市检察院。
市检察院传达室值班的,换了一位年近半百的男人。
一问,果然姓刘。
白素珍于是热情地喊着“刘主任”,主动与别人握手。
坐定之后,她又开始讲述她的苦难史。
刘主任耐心地听白素珍讲完,同时把她的起诉书浏览了一遍,再才慎重其事地予以答复。
他说,虐待案属于法院直接受理的自诉案件,被害人起诉的,法院应当依法受理。本案中的被害人已经死亡,属于命案,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我去过市法院。他们说,这事该检察院管。”白素珍如实相告。
“乱弹琴!”刘主任生气地说,“只要是自诉案件,就属于法院管辖,法院就应当受理。如果法院觉得证据不充分,可以移交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接下来,刘主任耐心地介绍了检察院直接受理案件的范围,以及公安机关、检察院和法院三个司法机关是如何分工的。
“检察院立案侦查的案件,包括贪污贿赂犯罪,国家工作人员渎职犯罪,以及非法拘禁、刑讯逼供、报复陷害、非法搜查这些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和民主权利的犯罪。虐待致人死亡案,肯定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公安机关侦查完结后,再移送检察院,由检察院负责审查,然后向法院提起公诉。”
刘主任侃侃而谈,一会儿自诉,一会儿公诉,在法院、检察院、公安机关之间绕来绕去,把白素珍完全弄糊涂了。
她无助地望着刘主任,一脸茫然,无所适从了。
刘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说:“你养母被虐待致死,公民个人直接起诉肯定不合适。你应该到公安机关去报案,所以,这份起诉书应该改成报案材料,或者写成一封控告信。你只须把写好的东西递交到公安机关就行了,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刘主任说得这么清楚明白,白素珍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只好站起身,向刘主任道别。
她心灰意冷地在热闹非凡的北正街上踯躅,思考着下一步再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向妇联求助,取得这些群团组织的同情、理解和支持。
几经周折,她见到了孝天市妇联的杨主席,又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已经是一天当中的第四次了。
杨主席听完后,嘘唏不已。
她说:“你的事情,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市妇联有常年法律顾问,能够为有需求的妇女同志提供法律援助。”
杨主席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