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现在窒息死了。”

怀中传来闷闷的声音。

厉烨舟的手抚上柔煜川的后背，放松一些，但不多，确保人得待在自己怀里。

“你现在需要卧床静养，睡觉时要适当翻身，防止生褥疮！”

“……”

“放心啦，我不觉得这个姿势难受，把我们柔指挥官照顾好了，尽快康复了，带领我们上阵切瓜……啊不对，上阵杀敌。”

他的语气洋溢着期待的快乐。

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问题，厉烨舟总会坚持不懈地找到答案，然后心态阳光乐观地积极解决。

“所以，哪个是你马甲？”

柔煜川道：“别乱脑补，我手腕上的伤口不是我想自杀。”

他的语气相当淡然，是历经过风雪后的超然物外。

越是这样，厉烨舟越心疼。

那也是实实在在地划开了血肉。

他在战场上受过伤，知道这些伤会流多少血，会有多痛，最可怕的是——会死。

当年特别调查时期，到底经历了什么？

厉烨舟现在最想做的是揪住布伦南元帅的衣领，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他坦白实情。

“那一年，启明号启航，在达到ODS72号行星之前，我收获了两段友情。”

清冽的声音冷不丁地传入耳中，声线毫无起伏，如古井无波。

厉烨舟愣了愣，没有出声，静静地听柔煜川说下去。

“贺渡这个人，很没有边界感，但与别的有目的性接近我的人不同，他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像个知心体贴的大哥哥。说实话，我成为独立的星舰指挥官的时间不算长，深知肩负的责任而压力很大，所以他成了我当时不多的能通过交流来缓解焦虑的存在，觉得他是个可靠的，可以信得过的人。如你所猜测的一样，他骗我要向心爱的人告白，觉得自己的字不够好看，于是拜托我写了情书。”

“直到ODS72号行星的科研项目展开之初，我发现他交上来的报告有问题，去找他，听到他拿着情书，和其他人炫耀在和我谈恋爱，可以保证大家轻轻松松地在项目上拿到成绩，获得荣耀。考虑到他在专业上的实力，我当时没有揭穿他，另选时间，和他谈报告的事情，结果他很敷衍我。”

“显然，他自以为和我很熟，又或者当我年纪小，就可以蒙混过关，不劳而获。鉴于他种种行为，我将他从启明号除名。”

厉烨舟听到此处，顿时明白了一些事。

“在到达ODS72号行星的一周前，启明号遇到一艘遭遇星际海盗围杀的护卫舰。舰体严重损毁，船员与物资损失大半，只剩下指挥官利特尔顿少校与十几名船员，他舍不得放弃视如珍宝的护卫舰，跟我们借去维修工具，打算修整到可以航行的状态，再前往最近的维修基地。”

“为了防止再度被星际海盗偷袭，我允许利护卫舰随行，期间与利特尔顿少校聊了很多。他是个很固执，也很有趣的人，毫不吝啬地向我展示机械维修技巧，以及讲述那时候的我尚未踏足过的世界……你深有体会吧，语言与向往之物交织而成的神奇魔力，就算未曾亲眼见过，也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令人迷醉的景象。”

厉烨舟“嗯”了声，他确实深有体会——八年前的柔煜川也曾向他讲述过宇宙之瑰丽神秘，而他的脑海里描摹出的是和柔煜川一起踏上冒险之旅的画面，并且越来越深刻，越来越为之所狂。

柔煜川道：“我们聊得很开心，迅速成为了朋友，约定将来一起执行任务。”

厉烨舟登时揪紧柔煜川的衣服。

柔煜川拒绝除了家人以外，任何人过于接近自己，也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结为朋友，短短几句话，已经表明利特尔顿少校和当时的贺渡在他的心中有多么重要。

而贺渡无耻地利用了友情。

他一直在仔细留意柔煜川的语气，平静得超乎想象，没有感情、也没有伤痛的仿生人一般。

垂眼看去，只能看到乌黑的发顶，因为被自己捞过来而有点凌乱，于是轻柔地抚过那几撮乱发。

柔煜川没有抗拒，可是他的心沉甸甸的，没有一点高兴。

“在到达ODS72号行星的前一天，利特尔顿终于修好了他的护卫舰，来找我，我发现他手腕上多出一道伤口，血珠不停地滴落，他却像毫无觉察一样，与我挥手告别。”

“我问怎么会受伤，他一脸惊奇地说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帮忙处理伤口，他却好像突然无法控制自己，要掐住我的脖子，同时他的脸上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疱疹和刀割一般的伤痕，身体迅速发生着诡异的改变，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胸口破体而出。”

“他掏出自己的武器，但无法向自己开枪，塞进我的手里，要我杀了他，说一定是星际海盗的生物实验。他很痛苦，他不想做为怪物的‘母亲’而死，不想身体里的东西伤害我，哀求我快动手……”

这时候，柔煜川才停顿下来，深深地吸口气。

厉烨舟脑子发懵，一时无措。

哪怕这两年间，柔煜川再如何疏远冷漠地对他，他都没有这么无措过。

他想收紧手臂，把柔煜川更深地埋进自己的怀里，阻止他说下去。

他不敢听，不想知道柔煜川的过去了。

可是不说不听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他必须保持极致的冷静，知道柔煜川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好再一次地打开他的心结，不再彷徨于痛苦的深渊里。

他尽力不发出声音地深呼吸，让更多的氧气涌入身体里。

柔煜川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人在颤抖，但他没有任何迟疑，继续用最平静淡然的语气讲述——

“我开枪了，滚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模糊了左眼，看着利特尔顿在漫天的血色里倒下，随着宿主死亡，他身体里的东西没能够汲取足够的养分而死去。护卫舰的十几名船员也被感染，那些东西已经孵化出来，护卫舰不敌我们的攻击而炸毁。”

“……”厉烨舟猜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在亲耳听见的过程中，那些字眼变成一根绳子，死死地勒住他的脖颈，叫他窒息到身体动弹不了半分。

脑海中轰鸣一片，不管有没有理智，也很难想象柔煜川是有多痛苦绝望，何况当时他只有十七岁。

生死二字，对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来说，很遥远很虚无。

一般家庭里的孩子在无忧无虑上学生活，自己十七岁时在琢磨怎么提高技术，好在未来的预选赛中为球队进球。

他们需要思考的是，大概是解不开一道题，暗恋一个人……

总之，可以各种天马行空，但绝不会是亲手杀了朋友。

难怪柔煜川对星际海盗总是赶尽杀绝。

在旅行结束后，他一直留意着所有关于柔煜川的消息，得知他成为科学院大学教授，重新担任启明号指挥官，纵横于星际之间，星际海盗们称呼柔煜川为恐怖的杀人大魔王，一个个避之不及，纷纷抱怨“你他妈一个搞科研的，跨行追杀我们干什么”。

显然，无数恶人的性命，也难以抚平身心的创伤。

“川川……”厉烨舟哑声唤道。

“你听我说，”柔煜川没有表现出伤心的模样，嗓音依旧干净而冷淡，“我们对利特尔顿的遗体进行检查，确定他被外星生命寄生，派专人护送他的遗体前往第三军团指定的地方。接着，我们到达72号行星，开始科研勘探工作，之后的事你在新闻上都看到过了。我本来以为是政客间无聊的斗争，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贺渡指证我为了夺得72号行星的发现权，而枪杀率先一步到达的利特尔顿。”

厉烨舟眼中乍然迸发出凛凛杀气，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找到贺渡，将他碎尸万段！

骤然冒气的怒火，燎原之势在心中迅速膨胀，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快要听不清楚柔煜川说话。

他赶忙攥紧拳头，指尖透过薄薄的布料扎进掌心里，疼痛刺激得怒气消减，竭尽所能地保持着冷静，不然他会被怒火淹没，听不清柔煜川说什么，错漏了关键信息。

厉烨舟道出自己刚明白的事，“难怪贺渡会成为贝勒梅少将的情人……失去原本唾手可得的荣耀，沦为人人看不起的蝼蚁，他恨你，但要对付你并不容易，所以找到与总统和你敌对的第三军团，通过贝勒梅少将来诬陷你……后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又拿着情书，想再从你的身上谋取利益。”

柔煜川不屑地轻笑，“是啊……他想报复我。他以为做为举报人，享受保密制度的保护，我永远不会知道是他举报。可是他想错了，我在接受调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大概是贝勒梅喜新厌旧，打算借我的手除掉这个麻烦的情人。”

厉烨舟问道：“所以，后来他被科学院大学辞退？”

柔煜川道：“我告诉过你，我忘记这个人了。”

那大概是贝勒梅动的手？可这么大的仇怨，柔煜川又不是圣父，怎么可能不报复回去？厉烨舟道：“在韩星辰的直播间爆出这件事后，我找人控制了贺渡，他再也不能说你的名字。如果你想处置他，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会替你办妥。”

他派出去的人，用了各种手段逼问贺渡说出真相。

没想到这小子挺嘴硬，愣是不肯透露与贝勒梅少将的关系，一味地扒着柔煜川不放，说柔煜川有多爱自己，觉得只要紧咬住这条线，他就能够再度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

他叫人拿东西堵住了贺渡的嘴巴，每日打营养液让他暂且活着，不允许他的嘴巴再说出“柔煜川”三个字。

柔煜川微微抬眼，只看得到厉烨舟的下巴。

——可以看得出，在强忍着激动的情绪，发红的下颚线经绷着，如同世上最锋锐的利器。

他没有思考厉烨舟做这些事的原因，继续说道：“因为贺渡的举报，先是长达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地问询，接着布伦南要求亲自审问我，在讯问室里，他关切地握住我的手，询问我是否能继续支撑下去。他松手的时候，我的手腕被他的表带划伤，血珠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滴了很久，他只问我一个问题——你知道利特尔顿濒死时的感受吗？”

“外界并不知道后来又有七十二个小时，他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个问题，想逼得我神经错乱，承认自己为了夺取名利而杀害利特尔顿，结果让他失望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布伦南气急败坏的嘴脸，可笑至极，可惜没能拍下来让你看看第三军团里的头等蠢货是什么模样。”

厉烨舟此刻没有一点兴趣知道布伦南的蠢样，只觉得浑身冷得越发厉害。

“他们审问不出来，只能放我回家。可我终究受到了一些影响，在确保家里有人能及时发现我的前提下，把自己绑在浴缸里，割开了手腕，看着血将清水染得鲜红，知道死亡的滋味，知道利特尔顿当时有多么的痛苦。”

厉烨舟之前查到八年前，柔煜川接受过连续长达数天的特别调查，身心上都受到巨大的折磨。他想细查，但根本查不到是怎样的折磨，直到在神迹号的病房知晓柔煜川左手的伤疤。

现在，终于知道伤疤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他的心又冷又疼，仿佛落进了极寒深渊里，被尖锐的冰锋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神经牵连着四肢百骸一起痛到了极点。

他心爱的柔煜川，这世上最好的柔煜川，凭什么被这么残酷不公的对待。

厉烨舟更想抱紧柔煜川了，却又害怕抱得太紧，加重他的伤势。

他空茫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里的指甲印，几乎要渗出血来了。

活动几下手指，暗红的痕迹依然牢牢的扎在他的眼底，厉烨舟猛然重新攥起拳头，眨眼之间按下心头所有的痛苦与疼痛，让心绪平复下来。

柔煜川如此冷静，他必须比柔煜川更冷静。

“与此同时，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总统先生借机要曝光布伦南逼我自杀，以此要挟，为自己谋求政治利益。布伦南明白这件事一旦曝光，光是舆论海啸对第三军团以及自己造成的负面影响都难以估量，答应了总统所有的要求。”

柔煜川抬手抵在厉烨舟的胸口，用力推开，眸色冰冷地望着他，勾起地唇角露出无情的笑容。

接着，他举起左手，毫不保留地向厉烨舟展示狰狞恐怖的伤疤。

“不需要为我这些用作政治目的的伤痕感到痛心，我知晓死亡而变得更珍惜生命，所以啊，厉烨舟，你小心点，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你推出去挡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