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之构,颇具魏晋遗风,外院翠木修竹,竹帘掩映,木石为阶,并无极为高耸的亭台楼阁,一派雅致清逸之气。若是单看庭院布置,觉不会想到这是乾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之家。
楚相的夫人柳慕寻是江南人士,楚相与其夫人在江南相知相爱,对于江南的感情不一般,此间营造,多取法江南园林之妙。
苏均着玄衣,轻袍缓带,足穿一双檀木木屐,步态从容地行走在曲廊中,虽外院以绿为主,但不同地的绿仍然有着铺排布置,层叠渲染的区别,几步一景,并不觉单调。
待行到一处时,他负手而立,似是在赏景,但那脸上极是淡然,不见丝毫赏景的愉悦。
旋即,木屐踩在香木地板的笃笃之声传来,短而清脆,如轻敲竹节,干净利落,从脚步声似乎便能判断来人的爽朗不羁。
楚佑慕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曲廊处,意态风流,他心中一喜,大步走上前去,一拍苏均的肩膀。
“这些日子父亲带我四处赴宴,好久都未见你了,好容易今日父亲放我一马,问了侍人便来寻你,最近你在楚府过得可还合心意?”
楚佑慕与苏均结识于大南寺的一场佛法辩理雅集,那场雅集,是高僧们为了筹集善款,给去年发大水而失去家园的孤儿们建设屋舍。到场的人有人才不凡的俊彦、隐逸山林的大家,还有不少当地颇有势力的耄老乡绅。
规矩则是,各家皆可携一人同往,与诸高僧论道辩理。若能胜出,便可令高僧应允一事,若落败,则需捐出金银。
这件事,无论输赢实则都是增加名声的好事。若是落败,也能在在座的各位贵人前留名,日后好办事,若是有幸赢了,更不必说,便能赚个才子之名,说不准便被其中的大家看上,收作徒弟,自此青云有路。
只是,上去的众位大多一局便落败了下来。
楚佑寻的目标是以“辩才无碍,慈悲济世”而闻名于世的得道高僧——慧憎大师,但慧憎大师并不能随意挑战,需击败两位高僧,才能获得资格。
但这对楚佑慕而言并不难。他游学大江南北,所获之丰,所猎之广,是常人不能及的,且他阅书无数,天资不凡,兼之有楚相教导,所见所识也更深。是以,他尚算轻松地解决了那两位高僧,只是到了慧憎大师时,不过一炷香他便败下阵来。
慧憎大师学贯天人通元识微,他拼尽所学,只能窥见慧憎大师半分。
他输得心甘情愿,但自认在座的人应该不会有人能超过他。
此时却上来了一位如寒月般的男子,举止间风流无二,他本心生不屑,深觉此人不过是博取众人眼球罢了,不想,这位男子居然让慧憎大师落入下风,二人辩论精彩纷呈,奥妙连贯,对于听他二人辩论的人而言是一大享受。
只到最后关键处,这男子却认输了,掷下千金,潇洒离去。
楚佑寻看得分明,这男子已经引出慧憎大师言语上的漏洞来,在下一步便可赢下那慧憎大师,此时他的认输,无非是在给慧憎大师留下面子,这般做法立即引起了他的兴趣,当下便追了出去。
如此便与苏均结识了,后来他才知晓原来这位便是夷山老人的闭门大弟子,如今在外游历。
他一直深以见不到夷山老人为憾,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夷山老人的大弟子。
夷山老人窥得天意,曾在二十年前写下帝王册,据说预测了未来王朝变动和走向,有得帝王册者得天下之说,如此一来,遭到江湖多方人马的抢夺,甚至各朝皇室都出了手。
夷山老人预感此册会将引发天下大乱,便将那帝王册销毁,自此隐入山林,再不出世。
楚佑寻遇到这番机缘,自是缠着苏均,对他礼遇有加,惊讶发现二人爱好志趣相同,待他更加亲厚。
后来楚相因做官一事将他召回,楚佑寻便去信给父亲,说会带夷山老人的弟子一起归京。
楚相自是不反对,并且等苏均到了楚府,特地设宴,见他才思敏捷,才华横溢,对他十分赞赏,在楚佑寻眼中,父亲对苏均满意到只恨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楚相将他聘为了楚氏一族的夫子,也算是楚府的门客。
“你在国子监当主簿可还欢喜?”
苏均不答反问,楚佑寻面上顿时露出苦笑,“苏兄,你又不是不知我志不在此。”
楚佑寻天性便对权势没有什么向往之心,更别说要打理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要不也不会常年在外游学。
“我走了这么久,都是父亲和大哥在顶着楚家的门楣,父亲那般精明,早就明白我的心意,早些年不强求我分毫。只是楚家到如今还要沦落到嫁女换取安宁,此次选妃送了我侄女入宫,我这个自诩自由的小叔是不能免责的,起码现在不能再掩耳盗铃了。”
他一顿,接着道:“更何况,这些日子我也见到了如今的局势,楚家已是四面楚歌了。”
苏均看向他,但楚佑寻却是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朝廷势力分为三股,宇文太尉对楚家虎视眈眈自不必说,那些清流明面上不站队,势力也最小,可他们代表着天下的寒门子弟,对权贵向来不假辞色。
更何况,当年陆太傅欲重振寒门,打压世家,已经初具气象,许多寒门子弟都尊陆太傅为圣人,若不是先帝登基五年便暴毙,哪里还有楚家说话的份。
后太傅出狱,被驱逐出京,刚到封地就因一场暴乱被杀,不论其中是否有楚相的手笔,他也脱不了干系。这些清流中不少对陆太傅推崇备至,对父亲自然是心怀不满,虽说是中立,倒不如说是保皇一派,皇帝渐渐长大,心与楚家并非一线。
皇帝此次立齐家的女儿为皇后,他知道父亲虽未表现出来,但对皇帝已经极为不满。而与楚家形成联盟的世家们,见齐家越过楚家去,各家都有百般想法。
自古以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齐家却迟迟不表态,父亲自是不会让齐家得过且过,到底是站皇帝还是楚家,一定要做出抉择来。
皇帝却开始重用齐家,近日,居然还传来皇后有孕的喜讯。
齐家仍旧不给楚家明确的回应,而此时,没有给出回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父亲是何雷厉的性子,怎会任齐家左右摇摆,楚家的倚仗就是其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若是其他世家也有了异心,效仿齐家,那真是惹火烧身了。
那齐家也不是个安分的,居然暗中拉拢旁的世家。虽没直接表面投向太尉一边,但太尉毫无疑问地在其中掺和了一脚,让局面变得更加棘手。
齐家也是原先随楚家起势的一支,势力不容小觑,父亲对齐家的处理就要慎之又慎了。
楚佑寻知晓父亲面临的麻烦,但他却帮不上什么忙。但这其中的事便不好与外人道了。
他皱起眉,看上去极为愁苦。
苏均微微笑道:“楚君一向洒脱,怎的会露出这般表情来。”
楚佑寻只觉自己含了一大勺盐,口中和心里都发着苦,有些话却不能直说。他眉目舒展开,故作无事地笑了下,扯到另外一件事上,“苏兄在楚府不知听闻崔探花一事未曾。”
苏均眉眼含笑,“略有耳闻。他可是近些日子乾都的风云人物,尚在翰林院挂职,就被陛下任命为特使,入刑部当刑部主事,屡建奇功,不过两月,已是连跨四品,成了刑部郎中,各个世家已经传遍了他的名号了。”
楚佑寻看向那一片茂竹,“不错,不过陛下是想用他当对付楚家的刀呢。”